今日大早，一頂黃蓋紅帏轎候在門口高牆下，八個轎夫站得規規矩矩，馬前甫威，馬後朱九。季陵繞個圈‘呲’了一聲，回頭卻換了腔調：“佟哥哥，能耐啊！想要人就到，瞧着缺吆喝的，現在去喚人還來得及！”

他是什麼出身，掃一眼便一清二楚。

佟盛跟崔洝辰的身後還沒邁出門隻聽得虎軀一震，倆眼珠子差點驚掉，又見主君踉跄了下，迅速去扶“主君！”，崔洝辰撐着門框看向季陵同時擺手。待佟盛出來後巡視完這一水熟面孔的八個大漢後才對季陵蔑視道：“瞎叫喚什麼？！”

季陵朝他勾勾手指頭，再次掐着嗓子問：“不好聽麼？佟哥哥？”

陳餘銘肉眼可見佟盛已經鼓起了雞皮，牙關‘咯咯’響，趕緊攔在中間，急中生智說：“佟侍衛，咱趕緊放轎墩子！”

佟盛憤憤跟陳餘銘湊頭，陳餘銘輕輕扯了扯他袖子，小聲說：“你可别理他那張破嘴了！”

錦洛天沒亮就趕去西頭的鋪子，陳餘銘知道這事于是趁機偷個小懶起得晚點，掐着動靜跟着季陵一道出門，崔洝辰要往東邊走，他們打算在門口分開。

季陵眼裡掩藏不住揶揄跟調笑，他表情太詭異，陳餘銘轉頭卻以為季陵在那嫌棄人手少，便噜嘴說：“這幾人還是佟侍衛說找喜鋪雇的，我看不錯了，個個精壯結實。裁縫鋪趕制的轎面都是叫人盯着做的，就怕亂了朝制，微服私訪能整成這樣虧得是在赀州，換個邊郡試試，最多也騎個馬，馬籠頭挂個彩，脖子上最多再套個四不像的‘王爺駕到’罷了。”

佟盛肅然正立一側，聽完這話微不可見的抽了一下嘴角：真是，天真不過陳小公子。

崔洝辰抖了抖錦袍擡腿上轎，丢下句：“鋪張不可。”

又似想到了什麼，一腳邁下來朝滿臉無邪地陳餘銘招呼說：“餘銘啊，怎麼你這般大意，袍子都敞了。”還伸手仔細幫理了下。

陳餘銘擡笑一根筋到底：“謝表兄。”

季陵情不自禁翻完白眼後，自己騎馬随行轎側，佟盛來日是要跟着陳振德出入的，現下也就不方便一同前往。

甫威喝了聲‘起’，八擡大轎整齊聽令，穩穩當當朝赀州衙門進發。

季陵晨起還有餘氣，他都已經想不起來崔洝辰昨日是怎麼洗的腦給騙出來的，不過當崔洝辰把王府托來的俸銀挪到他跟前時，似乎沒覺着自個兒有什麼吃了虧。

杜簡與賀秋同城不同地界，二人雖有積怨，好在隔了些距離，因此處了這麼些年都能相安無事。

路途不短，崔洝辰想着幹走有些寂寥，他對着馬蹄聲的地方，開口說：“難得見你着黑衣，還挺襯。”

季陵邊颠邊懶散應說：“是不是要我虛與委蛇一番才好？比如，講你華服顯氣度，或是顔比繁花俏？”

“算虛與委蛇麼，”崔洝辰聲色輕緩，笑意濃郁盎然，“聽着倒是更像發自肺腑。”

“該到及冠之時了吧？主君，”季陵見了幾雙恩愛和美的路人，又聽得崔洝辰笑帶春風，于是敲了敲轎窗，伏身靠近說，“啊，忘了還有頂上幾位哥哥沒婚配，就算遇上個能看對眼兒的，也得論資排輩不是？”

“這成什麼問題？咱們家最不在意的，便是秩序了，”崔洝辰湊了過去，正兒八經地說，“要是幾個哥哥為着兄弟思慮，匆匆結了孽緣，那多得不償失？好人家不易尋，怎麼着都得處上些時日才成，省的後院不得安甯。掌房惦記我的終身大事，有些叫人意外，或是......你有了什麼念頭？”

窗外什麼聲響都有，唯獨季陵沒有言語，崔洝辰等了片刻，叩了叩窗棂道：“何不說來聽聽？這兒幫你斟酌斟酌？”

轎外又是半聲不吭，正當崔洝辰再度開口時，季陵得意地說：“怎會沒有？邺京裡有位絕色美人，模樣身材一等一的妙，定了三生約，就等娶過門。信不信，我比你更早享受人間歡樂。”

“嗯，有福之人呐。”崔洝辰笑出聲來，音都帶着顫，“季掌房可得好生待人家。”

“那是自然，”季陵别扭的轉移話頭，“幸得崧晖樓擺席未邀賀秋，熟面除了引起疑心，扯上旁的還得浪費精神頭去清理。”

硬是揪着他的尾巴不放，不崩也會落得個惱羞成怒，季陵就不是個能圓謊的人。

崔洝辰了然，順他杆子轉悠，漫不經心說：“各地都一樣，正職與佐官都不對付。我到了杜簡的地頭，賀秋不會也不敢出面。捐官一事朝廷屢禁不止，時日一長，私下倒成了相互掣肘的制衡之道。”

“杜簡瞧不上不成器的賀知府，他一人就能收割一片天，要是心氣兒沒那麼高，稍稍丢塊骨頭出去，”季陵讓馬颠得偏了偏身，拉緊繩說，“也不至于落到眼下，叫人摁着打。”

“以利而聚多是綿裡藏針，杜簡沒這麼幹，怎會是他摳？是沒那個必要。賀秋值不值得被人放眼裡，杜簡自然有是盤算過的。”崔洝辰坐正，捋了捋袍子，“賀秋這回要把事情辦漂亮了，是會在政績上好好記一筆的。後邊兒的論功行賞，就能換身新衣裳了。”

“我對這個兩袖清風的好知縣是越來越好奇了，”季陵笑着說，“你想他會不會是家徒四壁，頓頓鹹菜稀粥？”

崔洝辰取出扇子，搖着說：“就算有點餘糧，估計眼下都得藏起來了，”他向季陵的方向側頭，“怎麼辦？指不定得讓你将就上一頓了。”

轎窗都擋不住馬上那人的一身怨氣，随即聽得季陵想開了似地說：“我本就是糙民一個，哪裡比得上主君金貴。您都不怕，我哪兒敢言怕？”

崔洝辰聽完這樣的口是心非，握着虛拳忍笑。

二人就這麼嬉鬧怒罵了一個多時辰，終是到了門臉頂着‘我特别窮’的赀州府衙。賀秋正冠整理袍服，領着一幫衙役，早早候在門外，抻着腦袋左右張望。

轎子剛落穩，季陵便下了馬，立在一旁抱臂候着，黑衣顯身段還襯膚色，瞧着還挺紮人眼。

滿臉溝壑的知府大人邊上前迎人邊偷瞧他好幾下，直到恭身在轎簾前，頭也不敢擡：“下官赀州知府賀秋，拜見理郡王，恭迎貴客入内。”

他身後衆人跪地，同聲齊齊拜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