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伸手給崔洝辰掀簾,甫威擺墩,朱九伸出手臂,堪堪仔細又謹慎地将主君迎下了轎。
崔洝辰一身廣袖赤衫錦袍,頭戴幞頭冠,玉帶束腰,魚袋垂墜,一把山河扇搖得貴氣無邊。
崔洝辰和藹道:“賀大人,免禮。”
賀秋此時才借機擡了下頭,跟崔洝辰撞了下眼,趕緊誠惶誠恐側身帶路:“卑職莽撞,還請理郡王恕罪!快快裡邊請。”
處在邊州品階在下的官吏面見京城名門機會難得,更何況見到親王家眷子嗣,雖然見不着面但絲毫不妨礙他聽聞過手握重權安平王的愛子。這離京城十萬八千裡,那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賀秋領入内宅時知趣的并退了閑雜人等。
待侍女奉上茶盞陸續退卻,崔洝辰的近衛守在門外,賀秋小心觑了觑再哆哆嗦嗦關了院門。
季陵找了根柱子舒服的抱臂斜靠着,垂目斜瞥不成大器的賀秋。
賀秋把裡裡外外都掃視了幾圈後,突然屈膝一匍匐趴在崔洝辰靴子前,老淚縱橫痛哭道:“四郎君救命!”
崔洝辰隻是微微睜了睜大鳳眼,季陵卻沒站穩被賀秋這一下怔得整背都跌柱子上。
“大人,這是何為?”崔洝辰後移半步,溫聲問說。
賀秋收斂了一點哭腔,嗡鼻說:“下官曉得此舉失了體統,您頭一回來,是奔着赀州的好景緻,這般叨擾委實掃您雅興了。可自從杜大人入了獄,總覺得有人要謀害下官,您不知,昨夜一支暗箭帶信條射在下官床頭,那位置再偏一點、再偏一點點……下官就瞧不着天亮了。”
崔洝辰問:“是挺意外的,紙條寫的什麼?”
“‘膽敢動杜大人一根汗毛,要爾等狗命。’就這幾個字,天地良心呐!我與杜大人同朝為官又同氣連枝,我要他性命做甚?”賀秋抹了把鼻涕,抽噎說,“再則杜大人罪名未定,如今還是朝廷命官,我哪裡敢碰他一根手指頭。竟遭人這般恐吓,四郎君快救下官性命……”
崔洝辰與季陵對視,一觸即離。
“我一閑王,又如何救得了大人的性命?”崔洝辰震驚又疑惑地問,“是什麼人,敢碰官府要員?大人,話需講仔細些。”
賀秋被問一怔,好似還未曾思量過這個問題,如此病急亂投醫的惶恐樣子着實稱得上難看。但他沒有辦法,除了崔洝辰,他根本挨不着更有用的,杜簡以往把财路堵死了不說,連着沾邊的官吏都吸附了去。賀秋盡量讓自個看起來稍微體面點,挺了挺腰背說:“哪裡懂是誰那般不要命?四郎君,哪個不曉得下官本分,為人做官從沒為難過上下!杜大人這案子,下官也是恪守規矩辦事,怎料會與人結仇!刺客在這府衙來去自如,衙役搜了一夜連個影子都沒見着,下官無能,淨養了些蠹役!下官命不保已……”
季陵瞧着賀簡這德行,居然莫名想起京官小妾,就差掩着淚珠兒打滾了。不過,他倒是有些另眼相看,畢竟賀秋做了那麼久的弱小,跪都該跪習慣了,竟然還能記得起審時度勢。
“旁的我也幫不上忙,如是差人,到好說,”崔洝辰颔首,拿扇子指了指門口道,“跟我出來的人都是萬裡挑一的好手,撥給大人,可确保性命無虞。但你知道,親兵外借總有個理由,我出手,落人眼裡,就是咱們有了幹系。安平王潔身自好,從不參與營黨之事,我要做這個主,那得明路上講得過去才成。”
“我主君瞧上去是不是特别好說話?叫我主君給你做擋箭牌,”季陵抱肘,漫不經心彈着指甲說,“賀大人好大的臉面。信不信,我一刀子下去,就坐實了你越俎罪責,連帶你的家眷......”
“這、這位侍衛勿要着急!勿着急!”賀秋對着季陵慌說,“王爺一向親和待民,那是名動南俞的事兒,豈是旁人能随意構陷诽謗的?下官正是仰慕王爺英明才敢鬥膽求四郎君體恤!下官怎能犯上?真是沒招了啊!”
崔洝辰揮手示意季陵差不多就可以了,挪動腳步:“賀大人是清正廉明的典範,是肱骨良臣,得罪宵小而不自知也是情有可原。我若是見死不救,似乎情理上不合适,可我畢竟身在朝外,要杜大人查出來真是叫人冤枉的,那我豈不是莫名趟了渾水?滿身張嘴,都說不清了。”
“杜簡有今日,全是他咎由自取!之前魏明忠替他遮風擋雨,讓他躲在後邊兒逍遙快活。如今樹倒了,他沒了幫襯,活該有這樣的下場!”賀秋态度激昂,攤手道:“下官并非膽小鼠輩,隻因不肯同流合污才被他們排斥在外!魏明忠官高下官幾節兒,處處限制碾壓,下官,下官也是無奈施力啊!下官沒有信口雌黃!這兒有他私加糧稅,強占民宅,侵吞皇饷的罪證!都交與四郎君,找人一查便知真僞。赀州土沃,地頭有的是心懷怨恨的劣紳土棍,他們有着直接的往來名錄,這些人本就心術不正,風吹便倒,自然就合盤而出!四郎君雖不在朝堂,但您是棟梁之才,皇親貴胄,您一言......”
“我一言真算不了什麼,這趟出來隻為遊山玩水,不帶公家事回京。”崔洝辰用扇子輕輕敲了賀秋肩頭幾下,輕聲說,“架不起來的,我是奉旨享樂,不作自找煩惱的閑事。給你撥兩個人,已經是看在大人奉公守法的情面上了。”
崔洝辰并無官職,又無欽點涉案,拿了這些被人咬個擅權堺越,還真不好脫身。
賀秋這才恍然大悟,他一拍腦門,俯身磕了幾響頭:“下官昏了頭!真是急糊塗了。”
“賀大人無需如此,起來搭話吧。”崔洝辰晃着扇子,坐在上方椅子裡說,“奎大人近來屢赴赀州,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查案,怎麼着都該有點交情了吧?”
賀秋一驚,連連搖頭:“奎大人住行館,整日處理公務,我倆統共沒見上幾面,不敢談交情。”
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奎隆在朝什麼情況,為官的有幾個沒數?奎隆把案子辦好了,功績不會分給别人半分,要是辦不好,指不定誰倒黴成那個墊背的。
賀秋不傻,不會給自己埋禍。
“我跟陳尚書家小衙内從前同案賞寶,帶他到我府上做過兩回客,衙内面親甚是讨我父親喜愛,此次他又與陳尚書一同前來,父親有命我盡力照應,想着順道過來勞煩賀大人。”崔洝辰示意賀秋同坐,賀秋不敢坐,拜了。崔洝辰繼續說,“也不用多講究,安排間别院便成,至于吃喝用度,交給我底下的人來置辦。”
賀秋恭身:“怎可叫四郎君破費?下官理應盡地主之誼才是。”
季陵笑了笑,說:“百歲佳釀、蘇錦軟榻,大人得往頂好的整,小公子皮嫩,受不了委屈。”
賀秋瞠目結舌,搓着手喏嚅說:“這…..下官竭盡所能、下官……”
崔洝辰掃了眼季陵,對賀秋寬慰道:“不必為難,照我說得辦吧。”
賀秋立在側旁垂首,眼珠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