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陵聞言抿嘴說:“抱不是報?還要怎麼回報?”
崔洝辰刹那間幾乎連換氣都快忘了,不得不驚歎這人腦子轉得怎麼會那樣清奇。
“你……還記得什麼?”崔洝辰試探着問。
“還有什麼?”季陵不解反問。
“沒什麼。”崔洝辰收尾。
薄袍子大寬領,虛虛兜着精瘦的皮骨,背上的傷血時不時還會粘着衣衫,崔煜然都蹦跳自如,季陵還似剛受刑完一般。
這麼熱的天,烘得二人直淌汗,若是傷口再沁上汗漬,病痛又得反複。
崔洝辰掏出山河扇擱在他的肘側,說:“你且使着,我稍後去取些冰來。”
“還不到供冰時節,”季陵頭一回親手碰那扇子,左右翻看,腦子裡思讨着他哪裡去取冰,“我聽聞打北邊運送的冰每年這個時節早就沒了存餘,淩人閑得都去禮事房打下手了,待到六月中才得忙起來。莫不是大娘娘那有私供?”
崔洝辰溫笑說:“你入邺京時就沒瞧見周邊鋪子販賣的涼飲?這是小把戲,馬軍司裡頭有着得天獨厚的便利,這裡硝石居多,供多的不成供個廂房問題不大。許指揮使那有隻冰鑒,我順道取來,往後就放這房中,再熱些你也能随時鎮個涼茶一類的。”
“硝石?”季陵心下了然,忍不住翹起嘴角,說,“我見過流月居制冰,卻沒想起這茬。回頭傳給陳餘銘,又多了條生财路。對了,他們現下走到哪了?”
董襄過得逍遙,佟盛卻不敢耽誤,密報都是差人快馬加鞭入的手。
崔洝辰攏了下袖子,說:“明日未時左右便可抵京,這一路董大人忙得很,大概沒什麼心思飲茶賞花。可惜陳餘銘,兩眼摸黑,陪着瞎解悶了。”
董襄能從地方通判到京都監司後入禦史台,在考功冊上一路飙紅,崔洝辰認為這個人辦事應當有自個的考量,至少能在進退上拿捏精準。誰知幾日下來,他臉面不顧,體統全無。好在董襄多少忌諱陳振德在側,沒做到徹底頭腦發昏的地步。
董襄這一路怒火中燒,陳振德就不鹹不淡地降降火,佟盛把人看得死緊,不留多餘痕迹也不節外生枝,至于董襄怎麼揣摩,那就由人去好了。
陳振德戲足,在跟前是個庖丁解牛又識得大體的命官,甚至讓陳餘銘陪着董襄吹拉彈唱,閑了就揣手悠哉遊哉。
這位董大人釘子碰上棉花,邪火找不到地方發洩,就這麼一路硬憋着走。
“興豐王是個有意思的,”季陵聽笑了,他說,“他就不在意别人奏他朋黨,這麼大力舉薦館職重臣,正大光明做人倚仗。但眼下你先生壓他們一頭,不管督查院的監察糾核還是刑部要件如今都得過中書令的查閱,程大人是他的絆腳石啊,要改變這個局勢他總得有點動靜了吧。”
“趕得也巧。”崔洝辰瞧着那細指緩緩搖着自己的扇子,不禁晃了下眼,随後繼續說,“崔元不似董襄那腦袋隻顧自己那點小九九,六王孤高自傲卻青眼與他,說明他是有些本事在身的。督查禦史與吏部共司官吏黜逐,董襄向來不屑結交下階官員,但他跟奎隆淵源頗深,因此才無法袖手旁觀。陳振德這個人油滑,态度忽近忽遠,拉扯幾回見不能為其所用,好在見他不成氣候,便不再白費力氣,刑部還有奎隆頂着,更加硬氣了。”
季陵說:“甭管是論資排輩,還是建樹功勳,這位置怎麼也輪不着他吧?真要立個攝政王,無論按資曆政績還是家門輩分你二哥那都是名正言順的。”
崔洝辰輕輕搖頭:“這個位置,二哥坐不得。”
季陵知道話又往回走了:“你們啊,一心為着主家想,卻不管做人痛不痛快。”
崔洝辰再次搖頭:“崔興是怎麼坐到興豐王這個爵位的,不言而喻,當真上了,二哥便成了他的頭個眼中釘,往後再無甯日。”
崔興的一堆事需要再往前翻舊曆,那得花上好幾頓飯的工夫,崔洝辰打算就此為止,季陵本是個你講多少便聽多少的懶人,你不講他自然就跟着閉嘴。
“你在坊間可有聽過赀州‘時繼’這人麼?”崔洝辰叩了叩窗棂,親衛進來收淨案面,待退出閉門後繼續說,“依周文升的筆述,赀州應當還另外埋了一條線并且不通邺京,唯一可尋之迹的就是‘時繼’二字。”
季陵撐着腦門思索一番後,說,“聞所未聞,但照此說‘時繼’必是官門中人,其間的章序商賈和平民斷然拿不下來,而且隻有官門人才能以公務之名隐匿不發。”
崔洝辰贊同一笑,說:“我倒是想到了一個人。”
“哦?巧了,我也想到一個人。”季陵拿扇頭虛虛寫了個字。
“墨仲并非凡品,價值不菲就算杜簡也難弄到手,”崔洝辰看完那個字,心情仿佛朝華遇露,錦鯉遇水,嗓音也是溫軟沁脾,“倒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在同條道上動這樣的手腳竟然才出這麼點纰漏,驅使他的想來也不簡單。”
“去查了吧?”季陵耐不住久跪早就盤上了腿,半趴在案上說,“查出什麼了嗎?”
“還真沒有,正是因為沒有,倒讓我覺得賀秋與魏明忠一事有了牽扯,如承一脈的幹淨利落,”崔洝辰的眼神在對面歪掉袍子的兩條細長腿上,忍不住晃悠了一圈,說,“我想自這上面切入,倘若來得及的話。”
“上回登堂入室怕是已經讓人留了心,”季陵倦怠溢于言表,氣調都懶懶散散,“陳振德在跟前時,定然風平浪靜,如今他們都返了程,你做了安置,等着順藤摸瓜就好。”
崔洝辰輕步踱到窗口離季陵很近,望着外邊的芭蕉大葉被曬得萎靡,沒有再開口,任其閉目養神。
這偏房原是許謬的臨時歇腳地,憑軍功賜的宅子在南街,不過形入空置,隻因家裡老人不喜遠遷,許大娘子就留在老家侍奉,許謬還特地囑咐二子若沒得消息不準入京。
許大娘子極其明理,在這事上從不多嘴多舌,任勞任怨盡着本分。
占了許謬的窩後,人下了差就打馬回那處宅子,這麼一來,崔洝辰就沒急着物歸原主了。
季陵已經不想也沒力氣來回走動,就着案幾,睡着了。崔洝辰替他罩好外袍,出門喚随從悄聲收整,自個去營房盯着人取材制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