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崔展青不蹲人,今日崔洝辰也在盤算着回去溜達一圈,畢竟天子有疾不是小事,要與崔台敬通個氣。
還沒等到回家,崔洝辰見到半道上候着的朱九,他跟兄長耳語了兩句,下了馬車,讓崔展青先行一步。
“主君,照您的吩咐,人安排在三娘子的别院裡,”朱九恭身問,“是要此刻去嗎?”
“嗯,”崔洝辰擡手,後邊的侍衛牽過馬,将缰繩遞到他手中,“錦洛快到了吧?”
朱九應說:“算腳程,約在後天。”
崔洝辰上了馬,拉住缰繩道:“到了就往新鋪那邊帶,跟他講,鋪子裡的賬理好了交給甫威,日後都這麼辦,由甫威送去馬軍司。”
代幽的那處别院非常雅緻,是崔洝辰的祖父特地給女兒的陪嫁地,平日裡除了收藏些古物弦琴外,基本是空置着。那地方比較僻靜,周圍沒什麼閑雜人等,圖的就是個清心安甯。
崔洝辰到的時候,滿頭銀發的秋娘正對着多寶格裡的一隻玉石圓口甕發怔。那東西僅有拳頭般大小,裝水裝酒都不夠兩口,是崔洝辰幼時的玩物。
“這東西得自湖郡,彼時征戰,父親帶回來給我的,”崔洝辰走了進來,不緊不慢地說,“但它并不産自湖郡,是外邊的東西,怎麼,你也認得?”
秋娘倒是不怵,福身時姿态很是不卑不亢,她阖手說:“老身惶恐,見過貴人。”
崔洝辰颔首,緩緩一笑:“免了禮。來人,上茶,我今日得空,聽秋娘好好說。”
朱九從府婢手裡接過托盤,給二人斟茶。
秋娘接過茶盞時面露些許緊張,她粗衣布衫經過長途奔波卻不見紊亂,姿态得體,這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崔洝辰自顧自撥着沫,漫不經心睹了一眼地說:“湖郡能出你跟钰哥這般的,倒是叫人意外,瞧着更像大戶人家做管事的,半點沒有偏房庶女門下的窘迫。”
“老身在魏家得娘子照顧,沒受着什麼委屈,”秋娘依舊垂着頭,嗓音老邁卻沉穩,“叫貴人高看了。說到這圓口甕,也不稀奇,钰哥小時,老身給他買過一隻,湖郡戰前,遍集都有。老身方才失态,一時睹物思情,想起更年罷了。”
“這麼看重舊情,怎麼在能久别重逢後又選擇分道揚镳呢?”崔洝辰輕輕呡了口茶,說,“有什麼事情,比得上天倫之樂來得要緊呢?”
“知遇之恩未曾得報,”秋娘說,“雖死猶不及。”
崔洝辰擡眼看她半晌,笑了,擱下茶盞說:“要真如此,杜簡怎麼供述你與魏雪瑤失子有關?這不像知恩圖報該做的事啊。魏雪瑤信你留在原地是為幫她料理後事,但我後來探訪,魏明忠在她出閣後沒多久就将那些東西瓜分幹淨了,你從哪裡來的錢去應付她?魏明忠胸無幾兩墨能爬到一方權要,能指使那麼精明能幹的庶女而不被反謀,這樣的人多少是有些本事在身的,那麼多年,他怎會沒有留心到你們的算盤?我希望你坦誠點,畢竟外邊通緝你的字報貼滿了大街,這樣推心置腹的機會不是随時都有的。”
“小公子的事與老身沒有幹系,要不是因着這個,老身也不會卧薪嘗膽留在杜簡身邊,”秋娘像是被說動了,語氣聽起來軟和了些,“姑爺遭難前,杜簡曾頻繁登門,這人實在龌龊,絆子沒少使。老身沒用處,隻能動蠢法子投他門下,看能不能打探到小公子的下落。可後來,聽聞接生的穩婆跟賀秋有關,但已脫不了身去證實了。至于銀錢,那是早期買掉六娘子的良田放在牙行裡的積蓄,這個老爺根本不知情,家裡幾位娘子各懷心思,大家手頭多少都有準備。”
那怪佟盛在她這撬不出任何價值,這人口風确實太緊了,幾乎做到了滴水不漏。
崔洝辰微微颔首,沒再多問,隻說:“魏雪瑤記挂着你,托我代為照料,外頭多兇險,就暫且留在此處,待時機合适,再叫你們主仆重聚。”
秋娘下意識張嘴想說什麼,又立即咽了回去。崔洝辰看在眼裡,卻沒停留,邁腿走了出去。
趕到家時,晚飯已畢,廚房做了備份,崔洝辰吃完就去了内院。誰曾想崔台敬與王敏又從璄州說到赀州,從開河說到量船,從絲帛說到花燈,飯後足足唠了快一個時辰。
今日崔煜然的先生告假,他被提到跟前聽事,時不時還插上幾句,但那些話句句四不像,都被崔台敬的嘴刀殺得片甲不留。
為議事方便,王敏留在府上用飯,現下坐着以茶消食,一雙眼睛忍不住來回掃着對面兄弟三人,尤其是崔洝辰。
“夕市大開,有充盈之勢,巡防由先前的兩輪至少得改作四輪。典行官上表工部讓其作界面統籌,還得連帶兵、戶兩部一塊兒,程......嗯?昭離,昨夜的酒還有餘威?”崔台敬随着王敏的視線看到崔洝辰臉上,覺得兒子興緻不高,姿态恹恹,關切說,“沒量就不要勉強,不能喝也不是什麼跌面的事,留着娶新婦醉上一回就夠了。”
“沒有的事,吃撐了而已。”崔洝辰眨眼間就恢複了精神,怕父親接着話頭還得把幾個小娘拉過來一頓說,那就得原地升天,他趕緊拉正議點說,“自孟夏起,夕市就已日漸喧雜,拉場子占鋪面引發争鬧不計其數,巡檢司接這些瑣務想來也是家常便飯。不論是要保證驿傳橋道順通還是要規避燈火燭柴帶來的走水,皆是瑣碎又頗耗資力的活計。如今的喧亂,說到底還是二府内務混淆,左右推诿導緻仍是憂患。先生一力怎擔得了這麼多?還得有人,出面将六部往上重新部署才行。”
王敏深深長長歎了一氣,崔煜然從他旁邊湊過來,勸慰說:“中郎将莫急,還有我父親不是?大不了再出山,弄他個盤條正順的,還不是易如反掌。”
崔台敬指着崔煜然對王敏說:“你那近,替我招呼一手。”
王敏還沒伸手,崔煜然一蹦三尺跳到後面位置上去了。
有些話帶着神情說多了,再後面即便不開口單單解讀面語就夠了。崔展青清楚王敏并不擔心朝務,那是歎息生不逢時,珠玉蒙塵。他在長兄病倒時起就清楚明白自個是要擔起家族興衰重責的,也從不覺得這是勉強反而為此慶幸,可以做為一棵樹讓熱血,率性,灑脫的兄弟在他這裡恣意生長。所以他沒有長輩的扼腕垂惜,更認為若是有得挑選,那人生來就不該被圈定一世的走向,兄弟們所求皆所得就好。
“如今邺京戶鋪繁盛,不止是城内人潮湧動,外來淘金走商的更是絡繹不絕,”崔展青對界内外的景況了如指掌,看得更全面獨到,他屈指憑空畫了個圈說,“接下來這部分人隻多不少,如若不及早分控調撥,愈加亂混則在所難免。二府與三衙理清調度的确迫在眉睫,明日先問過中書令,再上奏細禀,暫選幾位得力的大人做籌讓工、戶先動起來。”
王敏終于從抱憾中得以寬慰,兄弟幾人個個都有獨當一面的能耐,除旁邊小混球以外。
“先解燃眉之急,”崔台敬依舊皺着眉,語氣沉重,“待皇上緩過來,輔政還是要出人的。”
活躍在朝的親王眼下多了好幾個,幾乎都是老親王緊急告退襲爵下來的年輕一輩,衆人都眼疾手快,即便什麼都不懂也不願從下面曆練上來,巴巴的等着一步登天。
對此崔展青和久處朝堂的崔元就分外紮眼,就目前局勢來看實在算不得什麼好事。
枭羽已經在崔洝辰的手指上滾動不知多少圈兒,要是個有靈性的估計已經暈死過去了,可它的主人還滿臉冷漠一刻不停。
“亥時啦,你那老腰也得顧着點,還以為自個芳華正茂?”唐因在外叩門說,“要緊的,用完宵夜再議,别拿身子不當回事。”
崔煜然如釋重負的呼長氣,堪堪遮住了崔洝辰輕飄飄的歎息。
崔台敬抄起身側案頭的書冊準确無誤砸中了奔去開門的崔煜然後腦勺。
“嗷~~我親爹!”
散議,崔洝辰與崔展青同父親拜禮後,前後腳出了門,夜風一吹,新氣填滿了崔洝辰的胸口,正想往前院走,發現佟盛守在右側遊廊合手向他作禮:“四郎君。”
這是有事,崔洝辰頓了下,還是移步往後院去。
入了東側閣,佟盛自袖袋裡抽出一封密信奉給崔洝辰,恭身退出帶上門。
崔洝辰走到案前,挑亮燈燭,信面火紅的封漆上印了個隐約的‘準’字,挑開火漆,那個字再也拼湊不出來。
“不是啊!先生不是告假麼?怎麼可能留功課?你們連起來诓我!”崔煜然的嚎叫貫穿了偌大的安平王府,在上空遊蕩,“幹嘛不早說!我在長身子,是熬不了夜的!”
崔洝辰看着信,随手撕了兩紙條揉成團塞到耳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