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洝辰回到都統偏房時,門落着鎖,他挺拔站于廊下,望着跟前石槽裡為數不多的綠植候着人。
季陵還沒進院門,崔洝辰已經聞聲看了過去,那人神情萎靡,風塵仆仆的晃了進來,隻是微微擡眼對視一下就去開門。
甫威置上茶器,小案幾上擱着那把扇子,崔洝辰拿起來遞了過去,揮退甫威後,自個動手斟滿茶,溫度适宜剛好可以入口。
“出了一身臭汗,我先沖個涼,”季陵舉起膀子嗅了嗅,盡管沒什麼異味,依然忍受不了黏糊的體感,迫切的想沖洗掉,他轉身取換洗衣衫,才聽崔洝辰緩緩說,“先吃茶,溫水讓人已去備着了,太涼不妥。”
以往有陶嶽在跟前給季陵講這可以那不可以,叨叨多了他總覺得人婆媽,當人沒影了,才發現無人喳喳竟然寂寥,如今換了個人盯着,他破天荒沒有頂撞,卸了甲,難得一見溫順的坐在崔洝辰對面。
“營裡頭的事雖單調乏味,但也能趁機增強些體魄,”崔洝辰将續滿的茶盞輕輕推到他面前說,“我瞧着你面色有改善,的确有益。對了,我母親随嫁時有把還算不錯的琴,明日我便取來給你,内調外修,權且如此先将養着吧。”
“就我這三腳貓功夫平白糟蹋一把好琴,省了吧,”季陵托着腮,搖着扇子,眯眼說,“再說這樣混吃等死也不是什麼壞事。”
陶嶽把他從爛泥中拉出來,給他生存所要的基本要件,也費心他的破弱體格,那麼多年的唠叨和叮囑中卻從未想過給他指條光明大道。
可這個人就這麼有頭沒尾消失了,他不能停下來細想,一旦想過頭隻覺得所謂日子的滋味都沒了。
這些日子以來,他好像是稍稍有了點盼頭,但又生得不夠徹底,左右都是懸空吊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崔洝辰沒有搭上他的話,無聲地抿着茶,淡青色的茶汁沁潤着微微幹燥的嘴唇。
季陵已然習慣這人突如其來的片刻沉寂,他甚至在寂靜中學會了欣賞人人歎羨的顔還有言語無法描述的安定。
“你可以考慮入六部做個散職,這個不難.”崔洝辰凝視着他,說,“隻要你願意。”
“願什麼意?最多做個看門的,拿着吃塊肉餅都來不起的俸饷?”季陵笑了,以拳抵腮說,“我這麼貪财,那點蠅頭小利都不夠塞牙縫。我現在有院有鋪還有錢,就差功德圓滿逍遙自在,何必要些浮雲?話說回來,我要幫你看混球到什麼時候?”
“我想是快了,看他性子,近來有些變動,”崔洝辰眼睛都不眨,說話臉不紅心不跳,“用不了多久就可獨當一面了。”
沒有比這話更加不靠譜的,季陵連反駁都無力,千言萬語在心底彙成了五個字: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瘋?
最後他還是沒敢說出口,敷衍的應和:“那就承你吉言了。”
“原本眼下有個好時機,”崔洝辰怎會不知他想什麼,反正人還陷在對未來财富的狂想中,如今就是連哄帶騙讓他安穩留在邺京,他也不一定甘願,于是依舊淡定自如的說,“崔元點将點到了煜然的頭上,但讓許指揮使給推脫了,好在就差一點兒,要真推那小子上場,怕是有覆巢之災了。”
其實季陵不太認可這個說法,但又想到混球屢次遭受打壓,如果再反駁,倒是顯得自個反而處于被打壓的最底層,如此跌份的事,他斷不能擺在台面上說。
他看着崔洝辰的眉尖,哪怕一絲波動不正常,他都覺得崔洝辰有蔑視自個智力的嫌疑,為了避免那人諸多聯想,他說:“我在營場時聽聞名錄點評,有不少都是未有戰績的新人,是兵部的意思還是上頭的旨意?”
崔洝辰搖頭說:“是崔元遞交的人選,你覺得會如旁人猜想的那樣,是因為他想把控全局不受老将影響或者是輕敵?”
“半分能耐都沒有的幾個親王都不敢輕敵應承,他怎麼會接了擔子再去輕敵,再說他不是熟讀兵書戰法出過名麼?更不會有這等失誤。”季陵在坊間廊檐也是有蹲到過風聲,他絕對不信崔元會蠢笨至此,他隻手輕撥案沿說,“至于排斥老将,這是大忌,尋常人陣前籠絡都來不及,他是揣了多大的信心要幹這仗?”
“大到你無法預料,”崔洝辰笑着将肘邊的鮮果推到他跟前,說,“他立了軍令狀。”
季陵‘啧’了聲。
“要往上爬此等功績是他最好的墊腳石,在有輸赢論斷前,必須先将奎隆這頭先弄清楚,”崔洝辰看他塞了瓣蜜桔入口,腮幫子當即鼓出圓包,甚是有趣,聲調柔緩許多,“陳振德跟董襄為了推诿怠職,在堂上打太極,最終背負兩部重任的陳大人技高一籌得勝,董襄暫且停職罰俸,督察一事另派他人。杜簡今日得知周文升死訊,要見奎隆,他那裡有空,陳振德去了。”
季陵咽下果肉,好奇不已:“這麼早他就要用掉免死金牌?這是要趁奎隆離京,不能還口招架,奔着一刀斃命去的吧。”
崔洝辰輕挑一眉,神神秘秘的說:“我給陳大人出了個錦囊妙計,待會兒就知管不管用了。”
昨日三衙折騰得晚,今日照常出操,許謬自個都累得兩眼無神,提早一炷香就散了夥。
崔洝辰擔心季陵消耗過大讓廚子早作準備,說到此刻,季陵的肚子當真應了他的預判,很争氣地咕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