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樓下有竹音穿耳,樓裡樓外皆是人聲鼎沸。
朱九坐在季陵對面看着人靠在軟墊上翹腿磕瓜子,悠閑得實在不像話,他忍不住提醒說:“還是要顧着時辰,回去晚了不好交代。”
他們就隻能出來兩個時辰,超時就得挨罰。
“要罰也是罰我,出來了就放心大膽的玩,”季陵張望着底下路人,往案桌的碟子裡丢着瓜子殼說,“我幾時讓朱兄為難過?定不會讓那位怪到你頭上的......見鬼了,這都能遇着。”
他看到甫威随轎朝酒肆走來,又發現後邊還跟了頂不起眼的官轎。
朱九順着他的視線往下看,當即就站起來準備下樓去迎。
“别急啊,”季陵看着兩人下了轎,問朱九,“看着氣勢不像尋常人,哪位呀?”
朱九再瞧了一眼說:“内侍都都知,李道林。”
季陵眯着眼打量了會‘嗤’了聲說:“人人都講有笑面虎,我算是見識到了,這麼多姑娘栽他手裡,還能如此逍遙恣意,真是,太沒天理了。你主君跟他邀酒,莫不是要見利忘義打算分一杯羹?”
“絕對不可能,營務勿要诋毀主君,”朱九罕見的冷臉,言語帶着明顯的不贊同,“皆言日久見人心,據我所知你與主君相處小半年了,再怎麼誤會都不該如此這般,恕朱某不敢苟同。我先迎人,你請自便。”
生氣了?季陵趕緊叫住人,讨好的将果盤推到他跟前說:“嘴瘾都不讓過一下,朱兄好生無趣。”
朱九正坐道:“那也不成。”
廂房和好琴已備,丁香騰出手親自上樓喚人。
“丁姐,那位你見過的吧?”季陵指着樓下鶴立雞群的崔洝辰,說,“那就是與我做買賣的人,但他今日像是約了别的下家,我擔心到手的鴨子快飛了,那我豈不是白白忙活那麼久?這忙丁姐得幫我,要真是個撬牆角的得攪和了他。”
“欺負你就等同欺負老娘,”丁香立馬同仇敵忾,湊近問,“要怎麼幫?”
朱九想插嘴,叫季陵回首一句‘你甭急’給按住了。
季陵對着丁香耳語,丁香颔首後朝着對面指了指就先下了樓趕去招呼生意。
樓下的李道林還在要上等廂房,丁掌櫃拿着薄子跟他周旋。
季陵察覺對面的朱九又要起身,伸手從袖袋裡掏出一錠銀子擱在桌上,打算敲山震虎,無賴道:“你要敢過去告密,我就說今日是你拖着我出來花天酒地的,一會我就叫七八個姑娘坐下來陪着你。老實點呢,吃喝随便叫,時辰一到我乖乖跟你走。今兒我就要見識下,這個草菅人命的閹賊到底憋了多少壞水。”
朱九知道他有些痞性,原以為就跟不拘小節、雲淡風輕同一類,骨子裡是個正派的,直到此時才大徹大悟:自個是有多不長眼!
下面幾人貌似就要談妥,季陵叩叩桌面再次警示後先行一步走了。
丁香收起記薄随手交給小二,側身引人上樓:“客官這邊請,當心腳下。”
一行人停在大開間廂房門口,環顧上下左右,丁掌櫃是把自個牌面給出來了,不過李道林也有言在先:“今兒請的是貴客,别拘着銀子,照最好的上。”
其實不用他細說,隻看這陣仗都知道不普通了。
“奴家的酒肆不在顯眼地兒,客官直奔而來想必定是熟人,”丁香掃過崔洝辰,也不心虛,未曾相識般的說,“哎,原諒奴家這破爛記性,不過客官是有真福氣,京中難得的琴師在裡頭給大夥助興,還望吃個痛快。”
被人恭維慣了的李道林覺得這話刺耳,不滿的說:“放肆,你知不知......”
“欸,無妨,”崔洝辰笑着罷了罷手,憑丁大娘子跟季陵的幹系,話再難聽都不是事,和氣的說,“有勞費心,隻是我這有要事相商不方便打擾,改日再洗耳恭聽可好?”
“本不該再多言的,就是機會難得實在錯過可惜,他不常來也不是誰都給得起他要的價,”丁掌櫃面上一副你們要失去金山般的遺憾,說,“客官不差錢就應當有此耳福才對,不要的話奴家去喚他出來即可。”
崔洝辰甚少碰到如此堅持的店家,何況還是不好一再推拒的幹系,再加上季陵提及丁掌櫃都是十足的好話,想來這人也是信得過的,于是轉眸後微笑颔首道:“既是機緣巧合再推辭便是在下不識好歹了,掌櫃的一番美意辜負不得,如此,先謝過。”
丁香福了福身,開門時暗自舒了口氣。
兩人的随侍守在門外,三人入内,便瞧見紫紗帷幔後面有個人影拜禮:“小人見過二位客官。”
裡邊的聲音尖細,着實不怎麼動聽,對着丁香還冷着臉的李道林又皺起了眉頭。
丁掌櫃收起自個的一身雞皮疙瘩,解釋說:“往常他都不開口的,就是因為嗓子受過傷,但并不妨礙技藝高超,不管怎樣禮是要做的。”
崔洝辰隻覺得裡頭的人朦朦胧胧身形高瘦,他正想上前一看究竟卻被丁掌櫃擋住了:“使不得,琴師之前嗓子的傷沒救治及時落下了遺疾,就......就是湊近有味兒。不僅如此,連帶着耳朵也遭了殃,不湊近喚他是聽不着聲響的。”
“罷了,案桌離帷帳距離不少,就是尋常人也不見得能聽見什麼,加絲竹亂耳,便與耳聾無二。”李道林聞言臉色稍微緩和了些,一如平常的說,“掌櫃趕緊上菜莫要怠慢我的貴客。”
季陵在裡面悄悄勾起嘴角:都聽了那麼久的牆頭,我可太不是一般人了。
丁香應聲退出順手帶上門。
又聾又啞的琴師坐回琴後,自顧自的撥弦,上手沒一會就找回了感覺。
從帷幕飄出的琴音與房外的分明是天差地别,連心思混亂各種揣測的李道林都忍不住聽了幾耳朵。
“皇上近來龍體抱恙,定然忙壞了内侍所,尤其是李都都,”崔洝辰絲毫不為耳福所動,倆人一道落座,他将備好的茶盞推到李道林跟前說,“聽聞前些日子都都染了體疾,那更是辛苦萬分,若是身邊栽培上幾個得力的,就不至于分身乏術抱病上職。”
“誰說不是呢?”李道林雙手接過茶盞,又示意四郎君先用,才掀開蓋子撥沫品了一口,笑道,“隻是内侍所盡是些年輕後輩,做事皆是毛手毛腳,禦前是什麼地方?豈能容下半點閃失。照顧龍體需要時時體察聖心,時日短的根本摸不着邊兒。老奴也想多幾個可心的能好好伺候皇上,再觀望觀望,指不定就有機靈點的冒出頭來。”
他大半輩子都伴着聖駕,如今的權貴全是拼了命厮殺搶奪來的,賠得起的全賠了,賠不起的都敗損陰德搭了進去,放手?除非他死了。
撫琴人無聲的罵了句‘不要臉的老東西’,指上的弦動依舊流利順暢,作的是曲無波平調的《探素蘭》。
此時小二叩門上菜布餐,侍女端盆讓客官淨手,還有倆女子準備侍酒讓崔洝辰拒了,幾人恭敬禀退。
“都都的忠君之心真是令人歎服,”崔洝辰伸手提酒,說,“前堂後院都是為了南俞康定,我是個沒什麼志向的王家庶子,建功立業怕是有生之年都指望不上,但喝了水就不能忘記挖井的人,微薄之力自然是能使就使的。”
李道林提杯說:“這也太過謙遜了,要論天資卓絕四郎君當仁不讓,您是中書令的唯一門生又得許指揮使傾囊相授,文武皆是青衫中的翹楚。如此自謙要讓爾等如何自處?”
兩朝内侍總管又是長盛不衰的紅人,靠的就是一張嘴,捧人有理有據,踩人也不露痕迹。
崔洝辰擱下酒杯,笑言:“用飯先不提,今兒難得吃都都一頓,盡興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