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帝由李道林攙扶走到寝殿議案後的長椅前,宮娥跪在側旁将膨脹的軟墊放近椅内,直到龍體倚穩才放開手。
厚重的帷幔将卧榻跟議廳隔斷,濃郁的藥味從裡間彌漫而出,冰鑒淌着水,長椅兩旁的蒲扇晃個不停。
案側的綠植被宮娥盡心修剪,枯萎掉的枝葉去除後留下末端的莖梢。
徐顯州跪伏在地已經近半個時辰,手腳都在發抖,官帽下的臉上全是汗。
養息不足一刻的永祿帝半阖着眼,直到聽人來報太後駕臨才撐着軟枕坐正身體。
李道林跪地讓開路,鳳冠銀發的太後沒看徐顯州,繞過長案探身過來輕覆永祿帝的手背,颦着眉問:“聽聞皇上今日罷朝,緊等不到太醫院的答複就自個過來了,怎麼臉色較昨日差了那麼多?”
永祿帝颔首,另外一掌蓋在大娘娘的手背上道:“也不知何故,此番熱疾不同以往,除了太醫院連京城的杏林妙手都沒個解決的法子。讓母後憂心了,禮部貼了榜文遍尋天下名醫,想來多少有效用才是。”
“胡太醫,”太後起身看着斜對角跪地的胡肅遠說,“胡家曆代都是醫官,什麼樣子的疑難雜症沒遇見過,區區熱疾怎會到這個地步?今日講不出個所以然,哀家要重罰你!”
盡管胡肅遠已經使出渾身解數也止不住永祿帝的頹敗之勢,要不是崔洝辰在這塊花了大力氣将裡外打通,僅憑他一人之力根本瞞不到現在。
胡肅遠磕頭說:“回禀太後娘娘,隔道不落雨,百裡不同風。請恕微臣直言,人的軀體與自身膳食慣習和平日體魄增練息息相關,體質各異對于疾病的醫治無法一概而論。疑難雜症隻會推陳出新,作為醫者多數僅能見找拆招。是微臣無能,請太後娘娘責罰。”
太後噎住了,永祿帝雖然不是自個的親兒子但他自年幼喪母後就被自個推到六王身邊作為帝王苗子養起來,六王重文,老夫子請了不少欠缺了武力栽培,以至于龍體談不上赢弱也夠不上健壯。
眼下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隻好垂首安慰永祿帝說:“過幾日祈福,他們尋了位得道高人作法,咱們且等等,定然能驅散病魔否極泰來。”
“嗯,母後來坐,”永祿帝挪動了下,讓開些位置,将太後帶下來說,“朕晨起飲了副藥後耳力像是有些恢複便差人問過中書令,得知今兒沒什麼要緊事就想歇息一日,誰知清義伯來報有人聚衆謀反,這是料朕命不久矣啊。”
欲倒不倒的徐顯州被點名,當即拉直半身磕了個響頭說:“午時微臣接到密報,用的還是宮中黃紙,微臣不敢小觑便立即來禀。”
永祿帝将案面的黃紙遞給太後,說:“您看。”
太後細細閱覽後,剛要開口就聽飛速到達的殿前司都點檢跪報:“啟禀皇上,擢雲樓在場的衆臣公皆已帶到。”
黃紙上寫的是衆人,怎麼眼下變成了衆臣?來不及多想,永祿帝揮手說:“傳。”
看見頭一個掀袍入内的崔台敬起,長椅上的倆人就不自在的挪動了下位置,待到一地跪滿大大小小的官員,永祿帝黑着臉抓起李道林奉上的茶盞砸到徐顯州面前,厲聲問:“怎麼回事?”
“微臣,臣,臣不知道啊!”茶水漸了徐顯州一身,他惶恐地不停的磕着頭,汗漬茶水糊滿臉,不停地說,“臣不敢隐瞞密報才,才鬥膽叨擾皇上,斷不知竟然挨着諸位臣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你問朕?”永祿帝拍了把案面,指着語無倫次的徐顯州說,“你還來問朕?你站堂才兩三日是不是?沒佐證的事你怎麼敢到這來胡言亂語?”
如辛姑姑要張口,太後卻對她點了點頭,她便就地福了下身走到太後身側,合掌端立。
君臣議事,規矩不能壞,太後當然也知道她要說什麼。
崔台敬皺着眉打斷說:“今日昭離的小鋪面開張,微臣借此良機便與諸公一道添個喜頭,殊不知卻被當作亂臣賊子拿下,敢問皇上此事原委,微臣得給同僚們一個交代。”
永祿帝收回手,瞥着徐顯州說:“張嘴,難道要朕給你兜底不成?”
徐顯州趕緊結結巴巴地把事件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黃紙乃三階往上或後宮妃位以上私有且限量記檔,隻為要務優先而設,”崔洝辰颔首,抱拳說,“要查謊報之人不難,隻要戶部調檔與手持黃紙者核對就能找出來。”
永祿帝随即傳令:“查!”
門外候着的殿前司立馬四散,腳步聲刹那間消失在各個角落。
“各位愛卿起來講話,”太後擡掌說,“今日宴席哀家是曉得的,原本唐因也往呈禧宮遞過帖子,哀家不便出面便着如辛過去看一眼,誰知竟鬧出這樣的烏龍。諸位都是忠君良臣,哀家與皇上斷然不信挑撥,中了歹人的奸計。事到如今,必然要将事情原委弄個明白,不能留着禍患以待他日作亂。”
衆人俯首道:“太後娘娘聖明。”
“來人,将堂面收拾下,再上些消暑的涼茶給各位大人,”太後又對徐顯州說,“清義伯去偏殿做個收拾,好歹也是個站堂官,如此儀态,像什麼樣子。”
太後松松軟軟幾句話,讓原本還憋着冤氣的衆臣漸漸熄了火。
大夥起身後自覺地分立在堂兩側,戶部侍郎在原地叩首說:“皇上,微臣可否回戶部協從調檔?”
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這是場烏龍事件,甚至都沒有被嫌疑的自覺,隻有立在首位看不到表情的崔台敬和四目交彙的崔洝辰以及陳振德并不這樣想。
永祿帝朝戶部侍郎罷手示意,他便躬身退卻了。
崔洝辰在起身時迅速掃了眼李道林,那人表情如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很快核查的結果擺在面前,是順妃的木格少了一頁黃紙,她被殿前侍衛押解到堂。
“皇上、太後娘娘明鑒,臣妾是被冤枉的呀,”哭得梨花帶雨的順妃匍匐在地,哭喊着說,“黃紙那般貴重,臣妾怎麼敢随意動用,自禦前分發後就小心着藏好,已經多日不曾開盒怎會料到竟然少了一頁。臣妾真的,真的有口難辨,真是冤枉。”
已經擦淨臉面重新到堂的徐顯州,看見自家妹子趴在地上,慌忙跪地說:“皇上,太後娘娘聖明!順妃雖是莽撞卻并非放暗箭之人,她入宮時日不短深知後宮不得幹政的鐵律,斷斷不會做這樣的糊塗事!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此事絕對與她無關,望皇上明察秋毫,還大家一個清白啊!”
徐顯州抹了一把淚,轉頭看着順妃說:“娘娘仔細想想,還有誰碰過您的木格,萬萬别遺漏細處,這可是覆家滅祖的重罪,咱們不能做賊人的替死鬼,您趕緊想。”
整個廳堂的目光都投在花枝亂顫的順妃身上,她的袖子因為頻繁擦拭臉頰染上五顔六色的脂粉,黑白分明的眼珠左右滾動,嘴上不停呢喃:“昨日,喔不,前日銀鈴整理的房間,她擦過燈架、案面、櫃腳,然後春湘進來擦鏡、收珠花,沒有,她們沒有碰我的鎖匙,昨日,對!昨日我的宮衣換洗,春湘接的手,但我讓她給我去香囊,鎖匙在衣裳裡.....是小臨子!小臨子從春湘手裡接過的衣裳,肯定是他趁我外出時潛入房内偷盜了黃紙!皇上!我要與他對質!”
順妃慌亂到忘卻自稱,終于一番摸索找出了端倪。
永祿帝揮袖,侍衛領命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