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不過心念電轉,重新開口前,孫策語調和悅,心卻緩緩地沉了下來。
他手中強弓已悄無聲息地上好了弦,對準了一無所察地跪在地上的兵士的頭顱。
對方緩慢地擡起頭來,即使心裡早已做好準備,但當對上近幾年以骁勇善戰聞名的孫讨逆的箭尖時,還是抑制不住地渾身劇顫。
“義公的兵,我都認得,怎不記得曾見過你?”
事實上,即使再愛民如子的将軍,也幾乎不可能記得自己麾下每名兵士的長相,更别說是其他将軍的部曲了。
但答案已經寫明在了對方那張心虛難掩的面孔上。
那雙毫無感情.\色彩的烏眸裡倒映着狼狽的身影,問話才出口,箭簇便于下一瞬攜着早已知曉答案的鋒芒淩射而去,勢如破竹地正中汗如雨下的對方前額。
“有刺客,速來!”
孫策暴喝出聲,召喚應在附近徘徊的随從。
此形迹可疑者未來得及再開口狡辯,甚至連哀鳴都來不及,就已一命嗚呼——然而正如他剛才那陣不好的預感一般,刺客遠不止一人。
“孫賊受死!”
親眼目睹着分散在另一側的同伴瞬間便身份敗露、斃命于孫策箭下,又聽着從各個方向逐一迫近的騎從聲響,原本還因猝遇而手足無措的另二名許貢門客登時一狠心。
他們放棄了繼續隐匿的念頭,抱着同歸于盡的決意,紛紛引弦,沖不遠處的孫策面部射去!
孫策雖料到這場刺殺定不止一人參與,卻未想到另兩人如此沉得住氣,竟然不在先前那人所現身的前方,而是藏身在他已騎馬路過的後邊。
等他察覺到這一點,自己已經陷入了深深的劣勢。
雙方距離實則極近,注定因一方隐匿在暗,一方在明而優劣明顯。
可想而知,這倉促間以全力射出的數箭即使準頭再差,也能結結實實地落在這近在咫尺的靶子上。
若孫策似平日那樣一身鐵質甲胄也就罷了,今日他為捕獵輕裝入林,現就為這份輕率紮實地吃了苦頭。
軟甲根本擋不住近距離強力射出的箭簇,伴随着清晰的“噗嗤”聲,利器深深入肉,前胸一陣令人窒息的劇痛襲來,孫策下意識地進行的躲閃舉動隻避開了瞄準他咽喉的緻命箭矢,第三隻直沖面頰的利箭卻躲避不及,隻能既急又怒,眼睜睜地看着——
“啪沙。”
恍惚間,三人隻在這混亂中聽到極輕微的一道破空聲,視線裡隐有道烏芒掠過。
孫策呼吸一窒,死難陡然已解。
是輕盈而迅捷的,譬如鷹隼攫雀,電光火石間,肉眼所能捕捉到的不過是再模糊不過的掠影。
要不是那道本該貫入孫策面部的箭矢似被驟風擊落的枯葉般猛然被卸去沖勢,頹然地墜落一旁,隻怕所有人都會疑心隻是自己的錯覺。
若能将剛才的一幕放慢十數倍,才可能看清那道無情切斷了堅韌的竹制箭身的疾風掠影,不過是一枚原屬于低級将士殘甲上的帶鏽鐵片。
它于激戰中被不知哪道刀鋒劍刃彎折,系線随如今生死不明的前主的血肉崩裂,在渾濁得分不清敵我的血流中混入冰涼的溪水,直到被兩根修長有力的手指不以為意地拾起,擦去殘存水迹,順手放進了幹燥的布料中。
“汝,汝竟敢!”
兩名功敗垂成的許貢門客隻來得及喊出這飽含憤恨的一句,就在下一刻絕望地死在了盛怒的孫策揮出的手戟之下。
怎會……怎會……如此……
刺客死不瞑目,而險死還生的孫策胸腔中亦未平複,心跳疾如擂鼓。
身為多年來親自沖鋒陷陣,創甚亦不見少的武将,他從未貪生懼戰過,也早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
但這絕不意味着,他會甘心在這最意氣風發,事業初初有成的時候,因麻痹大意而葬身幾個區區刺客之手。
“多謝足下救命之恩。”
他聽着随從們在不遠處驚慌失措的呼喚,卻并沒有急着回應他們,而是一手死死捂着被兩隻箭頭沒入、血肉模糊的胸前傷口,一手仍緊緊捏緊缰繩,以至于自己翻身下馬時動作仍舊稱得上利落潇灑,而不是狼狽地滾下馬背。
這個舉動做完,當然幅度不小地牽扯到了傷口,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疼痛,饒是孫策也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平複些許。
他清楚,自己目前的症狀不像中了帶毒的箭頭……那僅僅這種程度,便不至于緻命。
他忍着一陣陣由快速失血帶來頭暈目眩,頑強地扯出爽朗的笑來,賣力地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睑,望着剛那道烏影投射來的方向,試圖透過紅得發黑的和茂密林木帶來的陰影來看清對方的模樣。
自然隻是徒勞。
他拼力抓住馬鞍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面上還習慣性地帶着笑,卻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遠不如平日的清爽洪亮,而是充斥着力竭的沙沉虛弱:“不知……不知策,可否得知足下名姓,好報今日救命之恩?”
——“策?”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孫策好似聽到始終惜字如金的對方語意淡淡、略帶疑惑地回複了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