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臨在諸葛亮家這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對兩位當事人而言,自然是各有各的樂在其中,并未意識到光陰流逝之快。
而在旁觀的那幾位不曾與虞臨謀面的友人們眼中,這無疑就顯得十分稀奇了。
須知孔明雖退藏于密,于山中結廬,不叫閑客造門,知情者卻曉他靈慧若神,志存高遠,自比于管仲、樂毅。
尋常人根本無法入他的眼,更别說同他朝夕相處,一住便是月餘。
剛結束對臨郡另一位友人的拜訪、初初歸來的崔鈞對此并不知情,隻不解諸葛亮怎越發深居淺出,連着好幾回的雅集都未現身。
這天仍不見人,他按捺不住了,正要備馬上山尋人,就碰見了難得落單的二人共友徐庶,他趕緊湊了過去:“元直近來可好?”
一番簡單的寒暄後,他直奔主題:“孔明可好?不知為何,我已許久不曾見他。”
不等徐庶回答,他已自顧自地提出了邀請:“若元直明日得暇,不妨食時一過便與我同去探望,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長居南郡者皆知那山中草深林密,虎患猖獗,哪怕是再老練的獵戶也不會妄自托大。
徐庶道:“州平這可是問對人了,我的确知曉其中緣由。孔明方得新友,甚親愛之,每日促席并榻,同床眠卧,或潛心治學,或登山攀澗,逍遙優逸,常歎恨不早識虞子至。”
說到這裡,他自己都感覺心裡酸酸的,說不清楚更羨慕哪一位。
看着目瞪口呆的崔鈞,他不禁笑了笑:“在這種情形下,孔明又如何會舍得下山呢?”
“虞子至?”崔鈞在震驚過後,捕捉到了這個陌生的名字。
他喃喃重複幾次,猜測道:“此君可是出自會稽虞氏?”
崔鈞出身自赫赫有名之博陵崔氏,其父崔烈為幽州名士,後以三百萬錢“購入”三公之位并不以為恥,叫他深為厭惡,從此以表字州平作名自稱,以示對崔烈劃清界限的堅定意志。
也正因出自世家大族,受耳濡目染,即便是江表素來被北地士人輕蔑地視作“貉子”的南方衣冠,他也具備一定了解。
徐庶怔了怔,坦言相告道:“關于這點,子至不曾言明,聽他說話,倒不似南地人士。”
出于對虞臨的尊重,他之前一直有意忽略這些細節,不曾細思。
現崔鈞問起,他也感到很是奇妙:他曾四處遊學,知曉各地口音上的差距,哪怕十裡不同音,口齒腔調間總會有些特點,至少能分辨出籍貫的大緻方位。
偏偏在虞臨身上,他完全察覺不到這些——确切地說,是虞臨同他對話時很自然地用着與他相似的豫州口音,而與孔明對話時,則很流暢地切換成了殘存了些許徐州口音的語調。
崔鈞則誤會了這份遲疑背後的含義。
虞姓并不多見,為衣冠士族者更是鳳毛麟角。
當他再次開口猜測時,語氣裡就帶了幾分笃定了:“應是陳國虞公之後。”
讓一位北地望族胄子相信南邊所謂的士冠有經天緯地之才,顯然不如認為對方為藍田生玉,隻因群兇肆虐、四海未甯而被迫與他們一般流落南地。
徐庶當然清楚崔鈞口中的陳國虞公是何許人也:于順帝朝曾官至司隸校尉、後為尚書令,以剛正不阿、正直無私素著的虞诩虞升卿。
另兩位位列三公的虞姓則分别為明帝時期的太尉虞延與桓帝時期的司空虞放,皆是陳留人士。
他心念微動,模棱兩可地說:“倒也不無可能。”
觀虞君形容氣貌、言談舉止,任誰都不會認為其非出身名門世家……隻不知曉為何之前一直未曾揚名。
莫不是家道曾因獲罪而中落,才無法替他造勢?
又或是其家族懼美玉與群邪共處而将害及身,甯可深藏以避之?
徐庶沉吟着,而崔鈞對這位能将他眼光心氣皆高的孔明賢弟惹得不願下山的虞子至,此時已是好奇到了極點。
橫豎他既無官職在身,又因家世優越而無需為生計奔波,多的是閑暇來滿足好奇心,提前離開這場雅集也不打緊。
見才過日中,他索性連明天也不等了,提議道:“能令孔明引為密友,真不知那位虞君是何等龍章鳳姿,驚才絕豔,叫我也甚是傾慕。不知可否勞煩元直,為我引薦一二?”
“州平說笑了,這怎稱得上是勞煩?”徐庶一口應下,隻在中途忽然想起一點,提醒道:“子至好文學,然性好緘默,不以有唇吻稱道。”
崔鈞心領神會,笑道:“必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
事實上,沉穩練達、少言寡語者,遠比誇誇其談,好溢美之人更叫他欣賞喜愛。
徐庶笑着颔首。
出于謹慎起見,崔鈞特意帶上了五名較為強壯的随從一同進山,就為提防沿途猛獸。
隻不為何,此行卻順暢異常,莫說是叫人深為忌憚的虎豹了,就連每逢春夏之際尤為性戾的雄鹿也未見過。
“這究竟是怎麼了?”
崔鈞詫異于以往頻頻出沒、總讓人防不勝防的獸患的銷聲匿迹,多少猜到原因的徐庶則輕咳一聲。
“此事說來話長。”
聽着徐庶的講述,崔鈞的眼睛抑制不住地越瞪越大,驚詫震撼之情溢于言表,心裡對見着虞臨也愈發感到期待了。
隻二人從未想到的是,當他們跋山涉水,終于在哺食剛過時抵達草廬時,見到卻是這麼一番情景:那位文武兼資、禦虎若神的奇才,與他們那位秀出高峙、英才俊偉的好友,既未撫琴談經,也未坐而論道。
而正毫不在意地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與彼此探讨着一把……鏽迹斑斑的農具?
“元直,州平來了?”
似乎是被虞臨提醒,原本皺眉沉思着的諸葛亮擡起頭來,向二位看呆了的好友随意拱了下手,就算打過招呼了:“我與子至正忙着,你們不妨先坐,我稍後便來招待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