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受到征辟的,其實還有劉望之。
隻是他彼時仍驚魂未定,自不肯應。
真要他說,他反而詫異于弟弟會爽快應承,投身此時并不被諸人看好的曹營。
待劉廙歸家時,看到的就是自家哥哥激動地圍着救命恩人說個不停的畫面。
他落在虞臨臉上的視線稍凝,再看着與平日裡的傲氣截然不同的兄長,不禁有些無奈。
但也能理解幾分。
他昔日四處奔波,并未能親眼目睹這位虞君僅憑一人一劍于幕府閑庭漫步,義然釋囚,當即震悚荊州的巍然壯舉。
兄長卻是親身獲釋,于對方那三尺雪鋒下自死由生的。
自那日起,他聽得最多的便是兄長的歎息和狂熱推崇。
既歎對方那驚才絕豔的劍光,歎那膽略兼人的俠氣,歎那濯鱗清流的從容,再歎那飛翼天衢的閑雅。
“此君……真神人也!”
這是劉望之逃出生天後,對欣喜若狂的弟弟所說的第一句話。
哪怕是在混亂無序的出逃期間,他也不忘冒險派人打探恩人名姓。待稍稍得了消息,更是不顧希望渺茫,也在各地留下那日曾有幸見過虞君容貌的仆從等待。
還真讓兄長盼到了這日。
劉廙的視線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虞臨身上,心頭微動,下意識地趕在對方注意到前移開。
——不過,如今的他再不懷疑那或許是兄長的美聲溢譽、有過其實了。
“愚姓劉名廙,字恭嗣,今日終于得見虞君,實是畢生有幸。”
他恭恭敬敬地向虞臨行了極正式的一禮。
虞臨回禮。
沉靜眸光倒映着劉廙的身影,在他聽來,對方的嗓音裡仿佛不帶任何溫度,卻極其悅耳:“恭嗣喚我子至即可。”
劉廙莫名感到頭有點熱,腳步好似也有點漂浮。
禮貌地寒暄幾句後,他趕緊在兄長身側落了座,并不着痕迹地擋住了對方一些不住往外發散的話頭。
虞臨察覺到這點後,始終筆挺的背脊幾不可查地松了松,無聲地放慢了飲酒的速度。
……之前并非他貪杯,隻是為了不失禮地避免開口。
隻可惜他是宴會的最大主角,也是被兄弟二人連番感謝的對象,即便始終是不苟言笑的模樣,也不可能完全擋下推杯換盞後的許多問題。
當然,虞臨從來不是有問必答的性格,也沒有興趣自吹自擂,于是對劉望之那雙眼熠熠地希望他再多說說襄陽城中當日情景的請求始終裝沒聽見。
問得多了,他索性轉而回答了劉廙對他“接下來有何打算”的關心。
“若有幸得允,願往屯田地親眼看看。”他簡單說道:“旋即,繼續北向。”
北向的具體方位,他就不準備說了。
劉廙愣了愣。
雖不知曉虞臨為何對屯田處感興趣,他還是不假思索地在兄長的目光催促下一口應承下來:“若蒙子至不嫌,不妨先于寒舍留宿,将此事交予廙便是。最遲明日日中,必叫子至如願。”
常苦軍食不足的曹軍無疑極重屯田,為此專設有各級田官,最高為典農中郎将,秩二千石,與郡太守同級;次一級則為典農校尉,比二千石,同縣令同級。
重點在于,屯田事務專受田官管轄,并不屬郡,因而不受郡縣官署轄制、不時出現典農官與同級郡縣令發生争辯的情景。
劉廙被廣陵太守陳登辟為從事,職權自是未能涉及屯田事務,更遑論此時正是袁曹兩軍惡戰的機要關頭,要想進去屯地,并非易事。
劉廙卻依舊語氣輕松地應下了。
——于衣冠士族而言,這固然不算輕松,也絕稱不上困難。
虞臨對此也不意外,舉樽道:“多謝恭嗣。”
他從無挾恩圖報之心,但遇到對方硬要報答、為他行個方便的話,他也不會拒絕。
“舉手之勞,當不得子至相謝。”
劉廙的酒量自然不能與擁有強大抗毒性的虞臨相比。觥籌交錯間,虞臨連臉色都不曾有過絲毫改變,他的目光則已經有些渙散了:“隻是……”
他躊躇片刻,還是在酒勁催動下,直接問了出來:“還望子至莫怪廙親狎。不知子至,可有于曹營仕官之意?”
劉望之亦是眸光微動。
虞臨話極少,卻清楚地透露出了“君貴審才,臣尚量主”的意向。
在察覺到虞臨并非懷長沮之志、一昧抱珍自守,而是有着名臣擇主而事的起家之心後,劉氏兄弟的心思便活絡了起來。
他們絕非有意以此微小幫惠了解這份恩情,恰恰相反,是想設法将這份單方面的救命之恩順勢加深一步。
無論是會稽或陳國虞氏,已數十年未出官至高位之英傑,雖仍為名門,卻不被視為著姓。
當然,以虞臨之神采氣貌,任何人都絕不至于等閑視之——隻是聞名到底先于聞面,不可否認的是,虞氏子不以名聲素著,若僅是尋常遞上名刺求仕,隻怕要令潛龍卧于淺灘,同些庸碌的池中物空耗好些時光。
若能得郡從事劉廙的大力推舉,再由同南陽劉氏親善的士族中名士從旁恰到好處地予以佳評,甚至還可由他們派人為虞臨造勢揚名……結果便大為不同。
虞臨卻毫不猶豫地拒了這番暗示:“暫無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