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謙君子,于嗟麟兮。”
車輪滾滾,街市上又嘈雜不堪,以至于車夫在聽到後面的貴人輕聲發出的感歎時,起初隻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但他之所以能被派來為這位都城高官駕車,靠的就是這份謹小慎微。
因此,在短暫地遲疑過後,他還是稍稍減緩速度。
待到行人較少的地方了,他停靠一旁,忐忑地回頭詢問道:“敢問令君,适才可有吩咐?”
這位貴人此時顯然還有些心不在焉。
聽出車夫語氣中的小心翼翼,他回過神,不疾不徐地收回往後看的視線,溫聲道:“無事。”
經那驚鴻一瞥,他方知何為“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的确動過讓車夫調轉車頭、回去仔細問鑒那人的心思。
隻是理智到底制止了這一點。
他身上事務繁多,不好在廣陵多加耽誤。
且如此倉促,也未免太過失禮,恐使對方不快。
盡管說服了自己,他仍難掩遺憾,輕歎了一聲。
——若是他所料不岔,應不必急于一時。
虞臨被仆從引至陳矯所中堂,那袅袅殘香變得稍稀淺了些。
顯而易見,剛乘車離去的那位,便是陳矯邸的上一位客人。
虞臨靜靜正座,内心安平如鏡。
平心而論,比起昨晚他客卧中那明顯過猶不及的刺鼻熏香比,這絲絲縷縷的殘香顯得恬淡沉靜,深邃清幽,倒難得地不令他反感。
不過。
虞臨的視線落在一旁。
真正讓他有些在意的,是隔了整整三道屏風之後,有一人正隐身其中。
除了被重重阻隔後顯得極細微的呼吸聲外,藏身者并未發出任何多餘聲響,但仍然躲不過他的耳力。
虞臨漫無邊際地猜測着:這究竟是湊巧,還是對方想試探自己什麼?
如果是試探他的定力的話,他隻需要視而不見;要是意在測試他的聽覺,那他就應該一語道破對方身份;如果是為了檢測他的武勇安排的假刺客,他就應該悄無聲息地将對方從屏風後揪出來,再梆梆給上幾拳……
“若虞郎喜愛此香,某可去信,待征得令君之允,便将此香香方抄錄一份,送予虞郎。”
宅邸的主人從外入内,看出虞臨似在愣神。
他渾然不知姗姗來遲的自己,到底是及時趕在了對方付諸行動前。
他笑着捋了捋須,委婉地提醒對方、自己已然來到。
“陳國虞臨虞子至,見過陳功曹。”
虞臨神色從容,起身行禮。
這道聲音無疑十分耳熟,他一下就認出是屬于昨晚那段對話裡曾出現的中年男性的。
原來對方便是深得太守陳登看重的郡功曹陳矯。
“功曹之盛情,鄙人心領,愧不敢受。敢問令君是?”
仍對别名、稱号、官職和表字混談的風氣感到不适應,虞臨下意識地回問了一句。
剛問出口,他就自知越線,準備道歉。
不料陳矯笑了笑,卻是爽快做了答:“說到令君,所指必是那位颍川荀令君,荀文若。”
虞臨于是領會到,“令君”非是對方表字或稱号,而是某種具備唯一性的官職。
按照他近期惡補的背景知識,對方應該是朝中尚書令,姓荀。
在腦海中姑且給那位“荀令君”打上了愛用熏香的印象後,他便将對方抛之腦後,仔細思忖陳矯這透露這些信息的用意。
即使他曾對劉望之施以恩惠,可南陽劉氏本身才至徐州不久,在劉廙被辟為郡府從事的情況下,至多算是尚未站穩跟腳的寄寓望族,所擁有的影響力相當有限。
陳氏卻是于廣陵聲明素著的望族。
陳矯早年南下避亂時頗經曆了一番颠沛流離,始終不願受袁術、孫策所用,返郡後立受廣陵太守陳登辟,請為功曹。上任不久便因郡遭孫策軍之圍,受太守令說于曹營,并順利求得援兵,于廣陵可謂居功甚偉。
即便劉廙大力舉薦過自己,其言語份量應也十分有限。
這便很難解釋作為廣陵郡守所倚重的左臂右膀的陳矯,會願意在百忙之中專程撥冗接見,并且看似毫不在意地透露了“本該坐鎮于許之荀令君,親身至廣陵”的軍事機密。
思索一陣後,虞臨并未得出什麼可靠結論,料想是缺少了一些關鍵資料,便不去多想了。
陳矯悠然開口:“虞郎良苦,于陳國遠涉廣陵。不知斯土之景,可還合乎心意?”
他并非是頭回這麼做了。
若換做之前所遇見的那些或是毛遂自薦、或是得友人引薦的世家子,在初來乍到的情況下,忽得郡中功曹意味不明的此問,多是要麼受寵若驚,要麼憂怖失色,要麼遲疑不決,極少數者則精神一震,口若懸河。
虞臨神色淡淡:“誠如功曹所言,愚不過初至貴地,一斑尚且未見,豈敢狂傲道窺全豹之狂言?”
陳矯捋須一笑,面上無絲毫不悅之情,甚至大大方方地對這句話表示了認同:“虞郎所言甚是,是我操之過急了。”
虞臨略微垂眸,并未應答。
以他那僅是緊急補救過的文化素養,要想打這種機鋒實在比較疲憊,他也懶于引經據典地繞圈子。
在又聽了陳矯語焉不詳的幾句話後,虞臨忽直截了當道:“臨身無長物,才庸學淺,且常居山野,不求聞達,是以素來并無美名,不敢懷乘雲起家之望。今冒昧求觀郡外屯田之況,若有窺軍密之嫌,還望功曹寬宏大量,寬恕小子狂妄,臨便不做叨擾,暮前即離。”
顯然不習慣這份迥異于旁人的平鋪直叙,陳矯怔住了。
他仔細地看了神色淡然的虞臨一眼,又宛如不經意地瞥了眼那多重屏風的方向,稍微斟酌了一下,坦誠道:“屯田事宜素歸田官屬,郡府不過過多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