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此言何謂?!”
趙雲神色大變,倏然大步朝前,就要走到那女子身側問個清楚。
自中原兵亂以來,匈奴騎乘隙于冀地大行殘殺擄掠,可謂屢見不鮮。
然自去歲以來,袁紹萌生舉兵南下、揮師向許之心,急需精騎相助。遂諾烏桓以單于之位,又以麾下貴女妻其權貴,亦不忘和善匈奴。
此舉無異于引狼入室,可謂後患無窮,固然叫趙雲深惡痛絕。
但不可否認的是,自各懷鬼胎的雙方結為疏散聯盟以來,匈奴兵明面上便極少入冀興亂了。
這不僅是元元常年受戰亂之苦,已是家家無餘财,戶戶無青壯的凄慘,更是因袁紹出手闊綽,叫匈奴人不急于遠出掠取。
更何況,即便邺城眼下并無勢主袁紹親自坐鎮,仍是冀州州治所在。
匈奴騎豈會,又豈敢如此嚣張行事!
趙雲才邁出數步,便覺耳畔似有一陣疾風驟雨掠過。
他詫然回首。
——飛花落葉間,新識的那位友人竟已然走遠了。
仿佛瞬息,虞臨便已至城門。
與午時的井然有序、人們有說有笑地排隊等待進城的情景相比,可謂一片騷亂。
訓練有素的城門衛兵堅守職責,自胡騎飛速接近時,就立即遵照上面指示,關閉了城門。
哪怕這一舉動意味着尚未進城的人們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直接暴露在匈奴騎的沖擊之下,他們除中個别面露不忍外,具是冷若寒霜。
在他們眼裡,隻要尚未取得進城資質,便多是各地來奔的流民商賈。
既不屬冀民,自也不受袁公庇護。
虞臨聽着外面傳來的哀哭尖嚎,面色似是毫無波瀾。
他絲毫未在意這一路疾馳而來時,周圍人落在自己身上各種目光,隻循着那從淺淡到濃重的血腥氣一路朝前,直到這緊閉的城門下。
有衛兵已經開始呵斥:“做什麼?城禁已開,閑雜人等不得接近,還不速速退開!”
也有人仔細看了頭戴幕離的這人一眼後,一邊低聲勸着,一邊試圖拽他進店鋪暫避:“若有急事,也需耐心稍待一陣。”
還有好脾氣的衛兵對方才一幕心存不忍,此時也好意出言,幫着勸說:“汝有所不知,現城外胡騎猖獗。待将軍們回援,此困必将迎刃而解。”
“在此之前,還需暫避。”
虞臨微微偏過頭來,卻禮貌地打斷了他的話:“多謝。”
話音未落,所有人都倏然睜大了眼。
“你——!”
虞臨視若罔聞。
夯土牆遠比光滑的石壁或帶電網的合金壁壘容易攀爬,在他眼裡,根本不能被視作阻礙。
他甚至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隻需看準起落點,敏捷有力地幾下攀爬與輕若無物的跳躍後,便行雲流水地翻到了牆外。
劉張二人在茶館二樓恰巧目睹了這如遊魚曳尾、柏舟泛流一幕,眼眸倏然睜大了。
“此真乃神人也!”
張飛眼睛一亮,為那幹淨流暢、利落得賞心悅目的舉動猛一拍桌,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隻可惜,他再想結識對方,也是無計可施——對方早已經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了。
虞臨落得極快極急。
待他真正着地時,卻于又如飛燕般輕盈。
非但未激起塵土,連早已因受亂而驚慌四散、到處躲藏的流民百姓,也幾乎沒有注意到牆頭上竟瞬間翻下來一人。
虞臨隻往四周看了一眼,很快走到一輛熟悉的鹿車面前。
車身被粗暴打翻,碎瓦散了一地。
車附近并未見人,但在旁邊有大灘血迹,同碎缸裡湧出的井水混在一起,呈現令人作嘔的淺赤色。
隻是這種程度的話,叫雨水沖刷個一兩回,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虞臨靜靜垂眸,目甯如水。
順着血被拖拽的痕迹,幾乎不用過多的尋找,就能在離碎裂的車輪毂不遠的地方看見那攤血液的主人。
——污泥地裡,靜靜俯卧着一具麻衣被發褐的血污浸透的軀體。
它不知何時失了頭顱,斷口處已經不再流血了,漸漸變得僵硬。
他并未細看。
無論這具軀體的主人之前名諱為何,因何在邺城牆外徘徊,城中可有親親守望相助……這些細枝末節,都已經變得無關緊要。
鮮活的生命已經被無情剝奪。
冷靜地意識到這點後,明明早已對同類的各種凄慘死狀司空見慣的虞臨,心裡逐漸湧上一種極其陌生的感受。
——明明沒有激烈活動,他向來偏低的體溫卻開始明顯上升,心跳中幅加速,呼吸頻率略微上升,血液的流速也明顯加快了。
這是什麼感覺?
虞臨一邊分神想着,一邊利落地取下了背上的長弓。
這還是他在廣陵辭别劉廙兄弟時,由劉望之親手贈予的禮物:同他之前那把就地取材,純用竹木自制的長弓不同,由南陽劉氏豢養的工匠精心炮制出的這柄由犀角、獸骨、虎筋和混竹木膠合而成的複合勁弓,正适合在這不算潮濕的北地使用。
他稍稍調試了下弓弦,确定無誤後,便開始低頭尋找起了什麼。
不過片刻,他就找到了想要的馬蹄印。
“有什麼好避的?”
說話者高鼻深目,披一頭長發,胡須因雜亂顯得較為茂密。
偏高的音調則彰顯他未完全脫去稚氣,還隻是個殘存着些許少年痕迹的青年。
對于兄長的謹慎,他很是不以為然:那些中原軍隊都忙着打仗呢,那名聲赫赫的冀州主袁紹拉攏他們還來不及,有必要在殺了幾個區區老漢後,就四處避着那些矮壘嗎?
他的兄長剛帶了心儀的女子回家,她想要件漂亮的絲綢衣服;他也到了該着急婚娶的年紀,怎麼都得準備些年輕姑娘喜歡的亮晶晶的禮物;家裡的漢人奴隸偏在這時因傷病死了兩個,供使喚的人一時間不夠用了,他才會鬧着要随兄長一同出來擄掠。
距他們上回出來劫掠漢民,已經有好幾個月了。
倒不是因為他們對這些孱弱的羔羊懷了恻隐之心——就算他們自己用不上那麼多,通常也會盡可能多地擄些青壯與婦女回去販賣,總會有懶得出門的貴族或是鮮卑人需要的。
他們減少了出門的趟數,是因為随着中原大亂,州土凋敝,民不聊生,根本沒什麼可供他們劫掠的物件。
那些漢人百姓的破茅屋裡莫說是金銀珠寶了,連糧缸都是空空如也,無人耕種的田裡則隻有荒草,家畜更是毫無蹤迹。
唯一剩下點擄掠價值的,便是漢人本身,還能抓去做奴隸使。
可稍微肥壯美豔些的,早長了腿跑遠了。剩下的多是老弱,一個個骨瘦如柴、孱弱得步履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