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水中落日餘晖已歇,沿岸江面浩浩蕩蕩停泊着上百隻小船。
岸邊蘆花如雪,在風中簌簌搖曳,依稀中可見渡口亮起如龍火光,數個皂衫打扮的捕役舉着畫像在盤點過路的百姓。
忽地又疾馳來一隊勁裝人馬,下馬後尤為兇狠粗暴地捉着行人一一辨認。
“聽話,小言。”
沈律緊緊攥着女兒的手,将其推上離渡口最遠的一隻烏篷船上,船身破舊,看起來似多日未行船了。
“不,阿爹。”
少女隻覺鼻尖酸澀,眼淚潸潸奪出眼眶,拉着父親的手哀求道,“我不要與阿爹分開。”
沈律也不願與女兒分離,一時難掩淚意。
隻是擡眼見蘆花蕩後的渡口愈發嘈雜混亂,人馬漸漸往這頭尋來,又不得不狠下心來:
“為今之計,隻能你我二人分開,各自保全性命。隻有如此,方能有再見之日。”
“阿爹,究竟是什麼人要捉我們?”
沈律眸光一沉,神色難言,并未回答,隻讓少女蹲身于船篷内,厲聲道:
“這些你都不用管,隻需記得我們的約法三章。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
少女淚汪汪地看向父親,抽噎着嗓子背道:
“不許…透露…命格。”
“不許…透露…身世。”
“不許……”
“夠了”,沈律從船篷内拿起一隻大竹篰,将女兒全身兜住。
少女隻覺得眼前一暗,想站起身來,頭頂的篰面卻被掌力按下。
“你且待在這,待人潮散去後,往金陵梨花巷尋找你江世叔,阿爹也會去那裡與你彙合。”
接着耳畔又響起一聲歎息,飽含無可奈何之意:
“小言,切記照顧好自己,阿爹會來尋你的,明白嗎?”
“明白。”
沈令言噤了聲,手裡緊抱着包袱。
一瞬後,船身被人推動,沈令言身下的船搖搖晃晃在水面上開擺起來。
黑暗中少女淚如泉湧,低聲嗚咽如同小貓。
未過多久,一個腳步落在甲闆上,船身往下一沉,少女壓住抽噎的嗓子,斂氣屏息未出聲。
腳步聲輕微響起,她後背衣衫被冷汗浸濕,不禁身心一抖,打了個寒顫。
須臾,頭頂竹篰消失,她眼前一亮。
男子眉眼深邃,輪廓分明,卻仍帶着少年氣,倒不顯淩厲,看到她神色一怔,她亦睜着濕漉漉的眼睛定定地望向他。
忽然間竹篰掉落在地,那個男子身影倒了下來,微熱的鼻息拂向她的頸側,她不由得一縮,身子往後退去,用手撐住了他的雙肩。
男子倒在了旁側甲闆上,悶哼一聲,唇角愈發蒼白沒了血色。
此時月亮從江面上緩緩升起,在雲層中移動。透過船艙,皎潔月亮的銀光鋪撒而來,在船上投出一片潔白的光影來。
照在那男子的臉上,映照出他緊閉雙眼,眉頭微蹙,額頭有些水漬一般,不知是否是月光照耀的結果。
她斂息一瞬後,見那人仍未有動靜,便小心翼翼的挪了過去,這才注意到一隻斷了羽毛的短箭插在他的左後肩背處。
忽然間,那一直沒有動靜的男子睜開了眼,眼神迷蒙混沌,斷斷續續道:“幫我……拔箭。”
那微弱的聲音打破了這許久的甯靜,沈令言像隻受了驚的紅眼兔子,手腕隻向外伸出一點點,便未動了。
那人睜着眼,面上流露出痛苦神色:
“你……盡管……拔,生死…全憑…天…意。”
聞言,她慢慢挪過去,握住露出的那一點點箭杆,清秀眉眼緊閉之下,使勁将箭頭扯了出來。
血肉在刃鋒之下似是又一次被割裂開來。
箭頭掉落在地,她看向甲闆,這才注意到暗處角落也遺落着一支帶血的箭。
男子悶哼一聲,暈死過去,再一次無了動靜。
沈令言慌亂中手指觸及他的衣袍,輕輕推了一下:“诶”
男子沒有反應,背部的血曰曰而流,濡濕了她的掌心。
她慌忙解開自己的包袱,拿出早已準備的治傷止血的藥瓶,倒在了那人的肩背傷口處。
又看了一眼那人,衣袍上的血漬不少,便将剩餘的藥全數倒在了他的各處傷口上。
又将包袱裡的襦裙扯斷一截,纏上他的肩臂,将傷口綁紮起來,小心翼翼的将他扶起來,讓他靠在船壁上,又将手指放在他的鼻翼下,在感受到那有些熱氣但微弱的鼻息後,她放下心來。
“生死全憑天意。”
那人的話還停留在耳邊。
她退回到船艙的另一側,任自己的指尖被鮮血染得紅透,隻是望着水天月色發呆。
眼前又浮現出爹爹闆着臉,讓她背約法三章,尤其是在偷溜出家門回家被逮到之時,總要跪着多背幾遍。她每次都沒怎麼放在心上,隻為了少挨闆子才背的滾瓜爛熟。
“切記約法三章。”
她抱住自己的雙膝,将下颌抵在膝蓋處,閉上雙眼,眼淚潸然而下。
她很想很想阿爹。
“欸”
她聞言怔愣,止住啜泣,睜着早已紅透的眸子看去,淚珠仍凝在她的臉蛋上,晶瑩剔透。
那人被月光映照地更加臉色蒼白,隻是他勉力露出一個笑來,渦旋浮在嘴角,微弱的氣息從唇中溢出:
“多謝。”
“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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