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尋之猛然擡眼。重修實錄意味着将先帝的權謀之術曝于青史。
"怕了?"
"你明知陛下不會準奏。"
"我要的不是準奏。"楚喚雲退後兩步,雨水順着袍衣下擺滴落,"是要他記着,有些鎖鍊——"他甩出竹笛釘入宮牆,驚起幾隻寒鴉,"釘得住脊梁,釘不住人心……永明帝算錯了,他教會陛下的第一課應該是..."楚喚雲認真的看着季尋之,"别用别人用過的刀子。"
說完,他轉身就走。季尋之沉默地跟上。
夜露打濕了石階。年輕的帝王孤零零地站在亭中,手中的糕點早已捏得粉碎。
靜谧的大街上,楚喚雲突然停下腳步。
"尋之。"他仰頭望着滿天星鬥,"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
季尋之沒有回答,隻是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肩上。
"明明知道是籠子..."楚喚雲的語氣異常平靜,"還是心甘情願鑽進去..."
"你不是籠中雀。"季尋之系緊氅衣帶子,"你是..."
他的話沒能說完。楚喚雲突然将他推到牆上,吻得兇狠又絕望。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不知是誰咬破了誰的舌尖。
暮鼓穿透雨幕,光陰呼嘯而過,宮牆依舊巍峨,隻是當年在雨中發抖的小團子,如今已學會用溫柔刀剜人心肺。
暮色漫過宮牆,将禦花園的石子路染成琥珀色。楚喚雲蹲在蓮池邊,指尖輕點水面,漣漪蕩碎了倒映的晚霞。
陸昭執卷坐在亭中,目光卻追着那片被揉皺的霞光:"太傅可知,工部新貢的錦鯉裡混了條赤鱗的?"
"陛下是說那條總撞琉璃缸的?"楚喚雲随手擲了顆石子,驚得魚群四散,"臣昨兒瞧見了,已命人撈去太液池放生。"
三人都明白。太液池連通宮外暗河,這"放生"實則是給那異種尋條生路。
"還是太傅心善。"陸昭笑着翻開奏折,朱筆卻懸在"楚家軍改制"五字上,"隻是這赤鱗離了琉璃缸,怕活不過三季。"
楚喚雲甩去手上水珠,玄鐵護腕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活不活得成,得看它自個兒造化啦。"他忽然揚手抛給陸昭一枚玉扣,"就像這和田玉。"
玉扣在半空劃出瑩潤的弧線,被季尋之淩空截住:"陛下小心,這暗器可值千兩。"
三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玉扣邊緣刻着細小的狼紋,是北狄貴族的飾物,此刻卻成了君臣博弈的棋子。
月上柳梢時,楚喚雲拎着酒壇翻進天督府後院。季尋之正在批閱邊關急報,頭也不擡地抛去個軟墊:"陛下今天召見了我。"
"猜到了。"楚喚雲拍開泥封,酒香混着夜昙幽香在室内漫開,"那赤鱗錦鯉的鱗片,沾着工部特制的朱砂。"
季尋之筆尖懸在"軍糧"二字上:"你故意放走的?"
"總得讓小魚兒給大魚帶個信。"楚喚雲就着壇口灌了口酒,"北狄在太液池的暗樁,該換水了。"
燭火哔剝一聲。季尋之突然擱筆:"今日陛下問我,可還記得上元燈會的糖畫。"
楚喚雲執壇的手頓了頓。那年陸昭剛滿十歲,攥着龍形糖畫走失在人群,是他們提着宮燈尋了半宿。
"我說記得。"季尋之展開輿圖,指尖劃過北境防線,"陛下便賜了盞琉璃燈,說是照亮邊關風雪。"
"燈呢?"
"碎了。"季尋之淡淡道,"墜馬時碎的。"
楚喚雲突然大笑,笑到眼角沁出水光:"好個碎燈明志!咱們的昭兒..."他沒有再說下去。
沉默在室内蔓延。季尋之看着燭淚緩緩堆積,忽然輕聲道:"楚家軍改制,我替你駁了。"
"駁了吧。"楚喚雲頓了一頓,指尖蘸了酒液,在輿圖上畫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季尋之執筆的手微微一動,朱砂在奏折上暈開一點紅:"燈芯裡摻了東西。"
"猜到了。"楚喚雲飲盡殘酒,"南海沉香膏,燃之有異香,專招蝙蝠的。"他忽然低笑,"昭兒這是提醒我,夜路走多終遇蝠。"
季尋之擡眸看他。燭火在那雙鳳眼裡跳動,映出楚喚雲眉宇間英氣揉雜着悲傷。
"你待如何?"
"自然是謝恩。"楚喚雲旋身取下牆上挂的玄鐵弓,"明日早朝,我親自去讨個馴鷹的恩典。"
弓弦铮鳴,驚落檐下一片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