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斜地穿過禦書房的窗棂,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楚喚雲翹着腿坐在案幾上,手裡轉着一枚銅錢。銅錢在指間翻飛,時不時"叮"地一聲彈起,又穩穩落回他掌心。
陸昭若有所思的看他,少年天子的龍袍袖口沾了幾滴墨漬,顯然剛被奏折折磨得不輕。
"太傅,"陸昭突然開口,"《貞觀政要》裡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那以錢為鏡呢?"
楚喚雲手腕一翻,銅錢"啪"地握在掌心:"可以正胃口——陛下可知這枚錢能買幾個肉包子?"
"楚大人。" 季尋之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冷得像塊冰。他手裡捧着厚厚一摞奏章,玄色官服襯得面色如玉。
"季師!"陸昭剛要起身,卻被楚喚雲按回椅子上。
"急什麼?"楚喚雲笑嘻嘻地奪過季尋之懷裡的奏章,"臣先問您一個問題——若北狄使臣來訪,開口就要三座邊城,如何應對?"
陸昭皺眉:"自當嚴詞拒絕..."
"錯。"楚喚雲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先請他吃塊桂花糕。"
季尋之額角青筋一跳:"楚大人休要胡言!"
"季大人聽我說完嘛。"楚喚雲把糕點塞給陸昭,"等他吃完,問他'甜不甜'。若說甜,你就歎'可惜邊城沒這麼甜的蜜';若說不甜..."他轉身離開,"那就問他'既然看不上我大周的糖,要邊城做什麼?'"
陸昭噗嗤笑出聲,季尋之卻怔住了。這看似荒唐的應對裡,藏着四兩撥千斤的智慧。
"還有更簡單的法子。"季尋之淡淡道,"直接告訴他,北疆将軍,姓楚。"
楚喚雲哈哈大笑,順手撈起季尋之腰間玉佩把玩:"季大人學壞了。"
午後的校場塵土飛揚。楚喚雲單手執槍,槍尖挑着幾枚銅錢,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陸昭滿頭大汗地持劍進攻,卻總被那杆長槍輕巧地撥開攻勢。
"陛下太拘泥招式了。"楚喚雲突然旋身,槍杆輕輕敲在陸昭腕間,"兵器是死的,人是活的。"
陸昭吃痛松手,長劍墜地。楚喚雲槍尖一抖,幾枚銅錢依次落在劍柄上,排成個笑臉。
"再來。"
季尋之站在廊下看他們過招,手裡還拿着待批的奏折。程七蹲在旁邊啃西瓜,汁水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季大人,"程七含糊不清地問,"您說主子這麼教,能行嗎?"
話音未落,場中形勢突變。陸昭突然棄劍,抓起一把沙土揚向楚喚雲面門。黑金衣身影急退,卻見少年天子抄起長槍橫掃——竟是楚喚雲剛才的招式!
"好!"楚喚雲不怒反笑,一個翻身避開,"這才像樣!"
季尋之唇角微揚。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見楚喚雲教陸昭身法,那人直接把小陸昭扔進禦花園的池塘:"記住!敵人不會等你擺好姿勢!"
暮春的細雨沾濕了禦書房窗前的海棠,陸昭執筆的手頓了頓,朱砂筆尖在奏折上洇出一團紅暈。楚喚雲歪坐在對面的太師椅上,正用匕首削着支竹笛,木屑簌簌落在金磚地上。
"太傅可讀過《韓非子》?"少年天子忽然開口,筆鋒繼續在奏章上遊走,"昨日讀到'萬乘之患,大臣太重',甚是有趣。"
季尋之研磨的手微微一滞。楚喚雲卻連頭都沒擡,刀尖在竹管上刻出個歪歪扭扭的笑臉:"陛下可知韓非怎麼死的?"
"被同門毒殺于秦獄。"
"錯。"竹笛突然發出清越的顫音,"是死在他最擅長的'術'字上。"楚喚雲将刻好的竹笛抛給陸昭,"就像這支笛,雕工拙劣,卻因笛膜上乘,竟也能成調。"楚喚雲起身,指尖拂過案頭鎮紙。那方青玉雕着螭吻,是先帝賜給楚逍塵的物件。
陸昭的視線在鎮紙上停留片刻,忽然笑道:"說起樂器,前日北狄進貢了架焦尾琴。季師善音律,不若..."
"臣不通琴藝。"季尋之截斷話頭,"倒是楚大人曾以劍擊缶,為将士們助過興。"
"陛下可知這鎮紙的來曆?"季尋之繼續開口說道,"永明十九年北疆軍糧告急,楚侯變賣家産,先帝賜此玉時說..."
"說楚家風骨,當如螭吻。"陸昭輕聲接道,指腹摩挲過玉雕鱗片,"可《營造法式》裡寫,螭吻雖是祥獸,終究要釘在房梁上。"
楚喚雲低笑出聲。他走到禦案前,玄鐵護腕磕在青玉鎮紙上,發出清脆的響:"所以陛下要把臣釘在戰場?還是釘在天牢呢?"
"太傅說笑了。"陸昭展開北狄國書,朱筆在某行字下劃出血色痕迹,"聽聞北狄可汗最喜笛聲,不如将此笛作為回禮?"
"臣覺得怕是要讓可汗失望。"他轉着竹笛走向殿門,"這笛子...隻能吹給死人聽。"
雨幕中白衣漸遠,季尋之躬身告退前,将一本《河渠考》輕輕放在禦案。
宮巷轉角,楚喚雲正用竹笛逗弄隻濕漉漉的野貓。見季尋之撐傘而來,他笑着将貓兒塞進對方懷中:"像不像當年的昭兒?"
"陛下在試探。"
"我知道。"楚喚雲扯了片芭蕉葉遮雨。
季尋之看着懷中瑟縮的貓崽,忽然想起陸昭六歲那年躲在禦花園假山後的模樣。那時他剛把楚逍塵的殉國消息告訴楚喚雲,小團子攥着他的衣袖問:"季哥哥,楚師父還會教我騎馬嗎?"
"你待如何?"
楚喚雲突然湊近,帶着雨氣的呼吸拂過季尋之耳畔:"明日早朝,我會請旨重修永明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