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川戰後的第七日，楚喚雲的傷剛養到能下地走動，就收到了帝都來的的诏書。

“陛下令你我盡快返京。”季尋之展開絹帛，眉頭微蹙，“三日後啟程。”

楚喚雲正趴在榻上喝藥，聞言嗆了一口：“這麼急？我腰上的洞還沒長好呢！”

季尋之瞥了眼他腰間滲血的繃帶，手上接過藥碗，替他擦了嘴角的藥漬。

楚喚雲趁機抓住他的手腕：“季大人喂我喝？”

“自己喝。”季尋之甩開他，卻從袖中取出一包蜜餞丢在榻上，“……别喊苦。”

窗外傳來将士們的操練聲，初夏的陽光透過帳簾，楚喚雲指尖跳躍，他忽然安靜下來，輕聲道：“昭兒十八了。”

季尋之動作一頓。

“按祖制，天子十八行冠禮，親政，選妃。”楚喚雲盯着帳頂。

季尋之沉默片刻：“你擔心什麼？”

“我…”楚喚雲難得露出猶豫神色，“我沒擔心什麼。”

風吹動帳簾，遠處傳來戰馬嘶鳴，季尋之忽然單膝跪在榻前，與他平視：“楚喚雲。”

“嗯？”

“永遠不要預想困難。”

楚喚雲怔了怔，忽然大笑起來，笑着笑着牽動傷口，又龇牙咧嘴地倒抽冷氣。季尋之無奈，伸手按住他亂動的肩膀：“别折騰。”

五日後，朱雀大街上張燈結彩，百姓們翹首以待北疆凱旋的軍隊。楚喚雲騎在馬上，銀甲擦得锃亮，腰背挺得筆直，根本看不出這人十天前還奄奄一息。

“将軍！”路邊突然沖出個七八歲的孩童，舉着一枝桃花，“給、給您！”

楚喚雲彎腰接過，順手插在季尋之的劍鞘上：“好看嗎？”

季尋之面無表情地拍開他的手：“幼稚。”

皇宮正陽門外，陸昭親自率百官相迎。十八歲的天子着玄色龍紋常服，眉目如畫，卻比半年前更顯沉穩。

楚喚雲剛要行禮，就被陸昭一把扶住：“老師有傷在身，免禮。”少年天子的手很涼，像塊在雪地埋了很久的玉。

晚宴設在麟德殿。酒過三巡，陸昭忽然擊掌，樂師們立刻換了曲調——竟是楚家軍的凱旋歌。

楚喚雲驚訝地擡頭，正對上陸昭含笑的眼睛，少年天子舉杯：“這一杯，敬太傅與北疆的将士們。”

群臣紛紛起身同敬。

楚喚雲剛要站起，膝蓋卻被季尋之在桌下按住。季尋之代他舉杯：“太傅有傷在身不便飲酒，臣代太傅飲此杯。”

陸昭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轉，笑意更深：“季愛卿與老師，倒是默契。”

宴席散後，陸昭獨留了楚喚雲在禦花園賞月。

“老師看這株牡丹。”陸昭指着花叢中唯一一株黑牡丹，“去年差點枯死，今年卻開得最好。”

陸昭這句話，讓楚喚雲思索了片刻。

楚喚雲撚着花瓣：“是陛下養得好。”他也默默試探。

“不是朕養的。”陸昭輕聲道，“是它自己掙紮着活下來的。”他并不接招。

夜風拂過，少年天子的側臉在宮燈下明明滅滅。楚喚雲忽然發現，當年那個會拽着他袖子要糖吃的孩子，已經盡顯龍骨之相。

“三日後冠禮……”陸昭突然轉頭，“老師可願為朕加冠？”

楚喚雲心頭一震。按祖制，天子冠禮應由宗室長輩主持，陸昭這是……

“臣，榮幸之至。”他鄭重行禮，卻被陸昭托住手肘。

“私下裡，還是叫昭兒吧。”少年天子笑得溫柔，眼底卻藏着楚喚雲看不懂的情緒，“就像小時候那樣。”

冠禮前夜，季尋之正在整理軍報，忽然窗棂輕響。他頭也不擡：“要進來就快點。”

楚喚雲翻窗而入，懷裡還抱着壇酒：“季大人好兇啊。”

“有門不走爬什麼窗？”

“刺激。”楚喚雲湊過來，把下巴擱在他肩上，“看什麼呢？”

季尋之由着他胡鬧，手指點了點某行字：“北狄遞了降書，願割讓赤川以北三百裡。”

“赫連斬倒是識相。”楚喚雲嗅着季尋之發間的沉水香，忽然道，“明日冠禮後，我就跟昭兒說讓咱倆完婚。”

“胡鬧…”季尋之轉過身看着楚喚雲，“如此一來，北疆平定，你打算如何？”

楚喚雲不語，隻是笑着去解他衣帶，季尋之抓住他手腕：“你的傷……”

“已經好了。”楚喚雲咬他耳垂，“季大人檢查檢查？”

燭火搖曳到後半夜，季尋之醒來時，發現楚喚雲正倚在窗邊看月亮，側臉線條鋒利如刀。“睡不着？”他披衣起身。

楚喚雲回頭，月光在睫毛下投出小片陰影：“想起昭兒六歲那年高燒不退，非要我抱着才能睡。”他頓了頓，“現在他十八了，明日加冠，就該選妃立後……”

季尋之站到他身旁，肩膀相抵：“你想說什麼？”

楚喚雲輕聲道，“我怕他…不适應…”

遠處傳來三更鼓聲，季尋之忽然握住楚喚雲的手：“明日之後，我帶你去個地方。”

“嗯？”

“我在城南買了處宅子。”季尋之語氣平靜，“有棵百年海棠，你會喜歡。”

楚喚雲怔了怔，突然笑起來，笑着笑着把臉埋進季尋之肩窩：“季大人這是要金屋藏嬌？”

“恬不知恥…”

月光灑在相擁的剪影上，而皇宮最高的摘星樓上，陸昭獨自憑欄，望着同一輪明月。

大太監小心翼翼地上前：“陛下，夜深了……”

“再等等。”少年天子摩挲着手中半塊糖人，“朕想看看，書裡說的‘天家無情’，到底長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