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散低語，明日太陽升起時，這天下将迎來一個真正親政的帝王。而那些藏在月光下的心事，終究會随着冠冕落定的刹那，成為最深處的秘密。

次日巳時三刻，太廟的九重玉階下，百官按品級列隊。楚喚雲着玄端禮服立于東階，掌心微微沁汗。這身繁複的禮服比铠甲還重，壓得他傷口隐隐作痛。

“吉時到——”

禮樂驟起，三十六名執戟衛分列禦道兩側。陸昭緩步踏來，玄衣纁裳上的日月紋章在晨光中流轉，十二旒玉藻遮住眉眼，卻遮不住通身帝王威儀。

“跪——”

百官齊刷刷跪拜，唯有楚喚雲按禮制立于東階，他看見少年天子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頓了頓。太常卿捧來鎏金盤，盤中九龍銜珠冠熠熠生輝。楚喚雲接過冠冕，轉眸時發現少年的睫毛在輕顫。

“朕幼承楚師教誨……”陸昭忽然開口，聲音清越如碎玉，“今日加冠，請師為朕正衣冠。”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按祖制，加冠隻需三揖三讓，天子竟要太傅親手整衣。

楚喚雲指尖擦過陸昭領口赤绶，“陛下長大了。”楚喚雲輕聲道，将冠冕緩緩戴正。十二旒珠碰撞的脆響中，他看見陸昭眼中的複雜情緒。

冠禮宴進行到一半，楚喚雲偷溜到廊下透氣，他的傷口被禮服磨得火辣辣地疼。剛要解衣查看，忽聽假山後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楚家軍此番折損，正是整饬的好時機。”

“江太尉慎言。” 季尋之的聲音又從男人的身後傳來。

江臨策輕笑：“季督主何必緊張？陛下既然調我入都監察軍政，自然是要……”

“要什麼？”楚喚雲晃出來，順手揪了朵牡丹把玩。

江臨策從容行禮：“自然是要仰仗楚将軍這樣的國之棟梁。”

陸昭的嗓音忽然從月門傳來：“三位愛卿躲在這兒，莫不是嫌朕的宮宴無趣？”

少年天子換了常服，墨發未束，仿佛又是當年纏着楚喚雲要糖吃的孩童。

“江卿。”陸昭拈起楚喚雲手中的牡丹，“明日把這花兒移栽到禦書房，朕喜歡。”

“臣遵旨。”

夜風卷來梨花香，陸昭忽然歪頭朝着楚喚雲一笑：“老師，朕的冠冕，戴得可正？”

冠禮後第三日，季尋之正在批閱密報，忽然筆尖一頓，“江臨策…”他盯着昨日剛頒布的禁軍十六江的部署名單，“半月前我還在赤川時陛下欽點，直接從雲州調回來的…”

話還沒說完，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季尋之擡頭，隻見一襲靛藍官袍的男子正站在院中賞花，聽見動靜轉身，露出一張風神俊逸的臉。

“下官江臨策，特來拜會季督主。”他腰間的佩刀紋絲不動，“初到帝都，許多事還要請教。”

這人站的位置恰好卡在陽光與陰影交界處，既不會顯得僭越，又不會太過謙卑。

“你我同為一品，江大人無需客氣。”季尋之示意親衛上茶，“雲州一路入都，車馬勞頓，江大人辛苦。”

江臨策接過茶盞，袖口滑落半寸，露出手腕上一道陳年箭疤，“不如季督主辛苦，北疆風沙裡來去，才是真英雄。”

兩人對視一瞬，茶霧氤氲間，季尋之忽然想起今晨與楚喚雲的對話——

“江臨策？那個雲州刺史？昭兒把他挖出來，是要下棋啊？”楚喚雲抛接着一個橘子。

“他才二十一歲，而且…聽說名字都是自己改的。”季尋之壓着聲音說道。

楚喚雲挑眉思索，咧嘴一笑。

“臨淵布局、策動九霄…口氣是真不小。”他往嘴裡塞進一瓣橘子，“年輕氣盛啊。”

“不止，你知道他的表字是什麼嗎？”季尋之微微皺眉，“斷、雲。”

當夜的禦書房内，陸昭正在批折子，朱砂筆突然在“楚家軍新編”的奏請上懸停良久。

“陛下。”江臨策悄無聲息地出現，“季督主似乎對臣有所防備。”

少年天子輕笑：“他要是立刻信你，那才是見了鬼了。”

江臨策從袖中取出一份密函：“楚将軍昨日去了城南，似是…購置了宅院。”

陸昭拆信的手微微一頓，“嗯。”

他展開信紙，上面是楚喚雲龍飛鳳舞的字迹：臣請裁撤北疆三營老弱，改練新兵。

朱筆終于落下，卻不是批複，而是另鋪一張宣紙。陸昭提筆寫下“準”字，忽然問：“江卿，若有人既想保全羽翼，又向朕表忠心，該如何？”

江臨策溫聲道：“陛下不妨……給他個不得不選的機會。”

窗外春雷乍響，雨點噼裡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與此同時，城南海棠宅中楚喚雲正指揮仆人搬盆栽，突然連打三個噴嚏。

“着涼了？”季尋之從回廊轉出，手裡拿着剛收到的密旨。

“怕是有人念叨。”楚喚雲湊過來看旨意，眉頭漸漸擰緊，“陛下要我去查江淮鹽稅？”

季尋之抖開另一份文書：“江臨策同時得了密旨，督查北疆軍況。”

楚喚雲忽然笑了：“這個昭兒…”他指尖點在地圖上，“江淮與北疆，一南一北，快馬也要半月路程。”

季尋之收起文書：“你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楚喚雲伸個懶腰，“明日啟程下江南呗。”他忽然攬住季尋之的腰，“就是舍不得季大人……”

季尋之拍開他的手：“正經點。江臨策此去北疆，不一定是好事。”

“讓他查呗。”楚喚雲摘了片海棠葉把玩，“倒是你……”他忽然壓低聲音，“天督府最近是不是丢了幾份密檔？”

季尋之眼神一凜：“你怎麼知道？”

“猜的。”楚喚雲将葉片彈進池塘，“江臨策手腕上那道疤，是三年前景王府事變時留下的。”

漣漪蕩開，驚散一池錦鯉。

三日後的官道上，江臨策的馬隊在北疆驿道遇襲，當時他正在翻看楚家軍的糧草記錄。箭矢破空飛來的刹那，他本能地側身，仍被擦破頸側。護江驚呼聲中，江臨策卻盯着釘入樹幹的箭——箭尾刻着小小的“楚”字。

“陛下，”江臨策抹去血迹，輕聲笑了，“這就沒必要了吧。”

遠處山崗上，黑衣人收起長弓，嘴角微微一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