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的江淮官道上,楚喚雲掀開車簾,六月的驟雨立刻潑濕半幅衣袖。遠處青灰色的城牆在雨幕中若隐若現,城頭“揚州”二字被沖刷得發亮。
“主子,城門戒嚴。”程七策馬靠近,“說是查鹽枭。”
雨水順着楚喚雲的眉骨滑落,他眯眼望着城門口森嚴的守軍——那些制式橫刀分明是禁軍的裝備。
“去問問。”他扔下令牌,“就說欽差楚喚雲到訪。”
話音剛落,城門突然洞開。一隊蓑衣騎士踏着泥水奔來,為首者摘下鬥笠,“下官揚州刺史傅久,恭迎太傅大人!”
楚喚雲指尖在車轅上輕叩三下。這個三年前被自己提拔的寒門将領,此刻甲胄下隐約露出紫袍衣領——那是三品以上官員才能着的服色。
“傅大人高升了?”楚喚雲笑着跳下馬車,積水瞬間漫過靴面,揚州刺史傅久正雙手呈着鹽稅賬冊,看上去像是已經焦頭爛額了好幾天的樣子。
“賬目有問題?”楚喚雲伸手抽走冊子。
傅久慌忙行禮:“表面分毫不差,但下官發現...”
“噓——”楚喚雲突然按住他肩膀。城門角傳來極輕的踩水響動,他反手擲出金瓜子,一聲悶響後,黑影踉跄逃竄。
程七欲要追,被楚喚雲攔住:“不必。”他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枚銅錢,邊緣磨得異常鋒利,“皇城司的暗器。”
傅久臉色煞白:“陛下派人監視您?”
“未必,”楚喚雲摩挲着銅錢,“也可能是有人要讓我覺得,陛下不信任我…你繼續說。”
傅久刻意壓低聲音繼續說道,“下官發現,從去年漕運改道後,有三十萬石官鹽走了北疆的路線。”
楚喚雲指尖一頓。北疆駐軍食鹽向來由朝廷專供,根本不需要從江淮調運。
“經手人是誰?”
“兵部簽的批文...”傅久遞上文書,“江太…江刺史的印章。”
雨滴打着牆壁和青石,楚喚雲忽然笑了:“走了,去雲州。”
此時的北疆邊營中,江臨策捏着旗子往沙盤上輕輕一放。對面的程瑜平靜說道:“江大人,這是楚将軍親自布置的防線。”
“我知道。”江臨策拂袖掃亂沙盤,“所以更要改。”
江臨策解下沾滿霜露的披風,望着沙盤上密布的“楚”字小旗。程瑜跟在他身後三步遠,始終按着刀柄。
“江大人,楚家軍的布防沿用七年未變,自有其道理。”
“七年?”江臨策輕笑,指尖推倒古陌隘口的旗子,“足夠北狄人把每條山路都刻在骨頭裡了。”他忽然轉頭,“楚将軍到哪了?”
“快了。末将鬥膽,勸您一句……”
江臨策慢條斯理地整理袖口打斷程瑜,“來人啊,備茶。要楚将軍最愛的那種。”
日暮時分,楚喚舟一腳踹翻茶案,滾燙茶水濺在江臨策靴面上:“姓江的!你改我軍制問過陛下嗎?”
江臨策不慌不忙拾起茶盞:“楚将軍,您比您弟弟暴躁多了。”
“别廢話,你到底想幹嘛?!”
“都說鎮北軍不叫鎮北軍,而叫楚家軍…”江臨策緩緩擡頭直視楚喚舟,“不知對此,将軍何解啊?”
這話說的太過直白,但楚喚舟又不傻,倘若是先帝在位時,派人來說這話他楚喚舟倒會相信,可現如今陸昭…不像是會這麼做的君主,即便他真的要削權,也絕不會這麼直白。
“這話是陛下問的,還是你江…江…”
旁邊的程瑜趕忙遞話:“太尉江臨策。”
“還是你江臨策問的?”
江臨策聞言大笑:“果真像傳聞中一樣,楚家沒有孬種,什麼話都敢問。将軍還是先看看這個吧。”他指着沙盤。
帳内空氣驟然凝固。楚喚舟目光掃過沙盤——原本銅牆鐵壁的防線,此刻處處是刻意留出的缺口。
“圍三阙一?”楚喚舟眯起眼,“江大人好兵法。”
江臨策終于露出真切的笑意:“楚将軍果然懂我。”他抽出一卷黃絹,“陛下密旨,北狄表面請和,實則暗中集結。我們要給狼群...留條咬鈎的路。”
楚喚舟一把搶過密旨,臉色漸變:“所以你是故意...”
“故意挑釁将軍?故意激怒将士?故意動搖軍心?”江臨策壓低聲音,“還是…故意在揚州露出破綻,引蛇出洞?”
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親兵沖進來:“急報!北狄騎兵偷襲古陌隘口,正撞進我們空出的防線!”
楚喚舟抄起長槍就往外沖,卻突然在門口停住腳步,回頭盯着江臨策:“雲州那三十萬石鹽...”
“是餌,三年前景王勾結北狄走私軍械,我親手斬了雲州十七個鹽商。”他眼中閃過寒光。
五日後的禦書房中,陸昭把玩着北疆捷報,忽然輕笑:“老師果然看懂了江卿的局。”
季尋之默然奉上密奏:“揚州鹽課司招供,北狄暗線以買茶為名,在雲州建立了走私網。”
“朕知道。“少年天子推開窗,望着城南方向,“老師此刻...應該正生朕的氣吧。”
城南宅院中,楚喚雲把密信拍在石桌上:“所以陛下早就知道江臨策做的這一切,才故意讓我去江淮?”
季尋之淡定斟茶:“準确來說,陛下三年前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