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臨安城來的?你在帳設司做過活?”
顧娘子這才細細打量她。
姨母叫她出門就說是桑橋渡的人,怕别人笑話她,可林秀水才不怕,她将熨鬥放在空爐子上,蹲在那擡頭道:“從上林塘來的,沒去過帳設司。”
臨安的四司六局她是知道的,帳設司專管張蓋帷幕、桌布、門簾、屏風等物,自然要有人手熨燙。
小春娥心直口快:“怎麼會,上林塘種稻的,米行裡多是你們那出的米,應該往米行裡去才是。”
正經人家種稻能出兩三石,林秀水一畝地出一石,那還是肥田,她也不大分得清米好壞,除非煮熟了叫她吃一口。
林秀水就說:“我沒那本事。”
“那你這熨布本事呢?”顧娘子追問。
林秀水跟她如實說了,不管是鐵熨鬥,還是銅制的,她都買不起,便去問人家富戶家要不要熨布,還熨壞過一些布料,賠了幾筆錢。
她熨了兩年,對各種布料自然也摸清楚了脾性。
顧娘子又細說了工錢,便道:“這會兒天色晚了,你明日辰時邊上過來。”
這話的意思已然明了,林秀水欣喜,卻不急着走,要把布理了,炭夾到炭火甏(bèng)兒裡,剪子放好,将木桌收拾齊整了再走。
一出了門,林秀水搓搓手裡的汗,又摸摸臉,才露出小小的笑。
今日天色不好,像濕柴熏出來的煙,風刮不散,人都步履匆匆,閃眼而過。王月蘭趕過來,問她今日怎麼樣,林秀水說:“回去就能宰雞的好。”
她看外頭的水,隻覺得桑青鎮的水真好,很肥,都似飄着油花。
“有說月錢多少沒,領到了你再想着吃,”王月蘭要務實得多。
林秀水伸出一根手指頭,“說是有一貫。”
不過這沒到她手裡的錢算她的嗎,當然不算。
“足陌的,是十十錢吧?”
“足的,”林秀水問清了,“有一千個銅闆,不按省陌七百七的算。”
宋朝貨币混亂,各行有各行的算法,一貫錢有七百七的,有六百八的,算也算不明白。
王月蘭在染肆裡染藍布,一月不歇,燒火煮料攪布,也才足額兩貫多些。
這裡除了水不要錢,其他都要用錢,住的屋子得還債,兩三貫也不經花。
王月蘭面上有了笑,她又說:“先做幾日瞧瞧,實在不好,再尋旁的出路。”
兩人走路回去,王月蘭帶着林秀水認路,七拐八拐走了很多歪路。
桑青鎮實在大,鎮中有九坊三十六巷,河流遍布,路上人多繁雜,橋上擺浮鋪,街上貨物侵街。
路不好走,王月蘭還踢到人家木架,拉扯間一頓糾纏,她一路走都在氣憤,“早晚上街道司去,東西全給你們罰沒了。”
氣完又帶林秀水去買肉鋪裡不算新鮮的大骨,黃昏這個點賣的很便宜,隻要五文,王月蘭要拿回去,先炖骨頭湯,再把骨頭撈出來和米一起煮,或者是拿髓骨焖飯。
桑青鎮的人愛這樣吃,管這叫大骨飯和石髓飯,又省油又省菜,還省米。
最省胃口,因為很油很腥。
林秀水吃了小半碗,如鲠在喉,小荷挖一勺又一勺,吃得香噴噴,小孩沒吃過好東西。
到了轉日,林秀水早早醒了,瑟縮着脖子摸黑找衣裳,這天比上林塘還冷,床上的被子像鐵,褥子是要融化的冰,濕黏黏的。
她冬天裡過得一點不體面,到了這裡又為了一點體面,将貼補繡的衣裳塞在最裡,再穿繡了白花的舊藍襖子,還在前幾日用淘米水漿洗的,便不大皺巴巴,跟用熨鬥初初熨了一遍似的。
沒發冠和簪子,紮了發髻也要采朵野花簪上,塗抹黑油膏,細細看一番,要叫自己瞧着幹淨。
她下了樓,王月蘭從雞窩裡摸出個雞蛋,“你這雞不孬,下的這蛋給你吃。”
林秀水先應下,喝了栗米粥,洗涮碗筷,将雞蛋往桌上一放,跑到門邊才說:“我不愛吃,給小荷吃。”
“姨,我晌午不回來吃,那邊有飯吃。”
她出了門,還是不大識路,跟巷子裡的人碰見,匆匆問好,跑着去的,到了鋪子裡仍舊熨細麻布。
顧娘子點點桌子說:“要得急,你要趕趕工。”
趕工當然沒問題,林秀水指着那十幾匹布說:“今日可以熨一半。”
“熨不完我晚些走,不耽誤活計,隻是”
林秀水有點躊躇,顧娘子說:“你盡管說。”
“這月錢能不能先支點,不成的話,”
“行,”顧娘子沒拒絕,“看你熨得怎樣。”
在角落裡的賬房也應得很爽快,“到時候多支點給你。”
如果林秀水要知道隻給她三文錢的,她說什麼也得再要一文,四文錢才能買兩個饅頭。
姨母一個,小荷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