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歲讨厭這村子。
村裡人也不喜歡他。
鄉下排除異類的表達方式直接,有的人是用言語進行攻擊,有的是用爛菜葉、剩瓜果,倒因為山區貧窮,舍不得用雞蛋丢,哪怕壞掉也得跟糟糠拌後喂豬。
豬都要吃死了。
他們默認娼生下來的孩子還是娼,帶着看好戲的神情,每天都要圍觀村長率領衆人浩浩蕩蕩圍堵許家房門,那快要被山風吹垮塌的圍牆站滿湊熱鬧的鬼。
“許家溝,許家人,許家娶了外地淫。”
淫,污穢的、肮髒的。
“外地淫,戴綠帽,生個兔子滿街跑。”
被編成歌謠,拍着手,口口傳唱。
歌謠當中的兒子自然就是許歲,但他比他父母都要狠。村尾有戶變态,曾多次在許歲放學路上跟蹤,趁雨夜、雪夜動手未遂反被許歲用刀割爛嘴。
血流了許歲滿臉。
他沒回家,蹲在田地溪流邊,砸爛薄冰層,用寒冷刺骨的水一遍又一遍洗掉額頭溫熱腥膩,最後使剪刀絞掉發絲,頂着濕漉漉毛寸冒雪回家,當晚起了多日未退的高燒。
有時是中年神經光棍,有時是道貌岸然的老師,有時是受人信任的村長。
他們敢攔,許歲就敢白刀進,紅刀出。
許歲認為隻要考出去,考得遠遠的,離開野蠻未開化的對方,他就能把地獄甩在再也沒必要踏足之地。
誰能知道,十五歲的夏夜,許歲等來了通知書,同樣也讓大半村子埋在泥巴地裡。
不過,他也險些在那深夜喪命。
但是被村長孫子用盡全力頂住門闆,避免磅礴石流沖進屋。
“我喜歡你,班長。”
命懸一線,陽光曬得皮膚黝黑的男生腼腆微笑,他半跪在許歲腳邊,掌心扶住對方摔破的膝蓋,小心翼翼塗滿紫藥水。
“要是我早會知道班長來我家就好了,我們不至于狼狽困在柴火房出不去。别擔心這裡地勢高,淹不到,頂多是沒過門檻。我爺爺說班長在我屋的時候,我真是吓了大跳。”
男生絮絮叨叨,手心是國中生常見的溫暖幹燥,熱得許歲蜷縮身子。
“但他的表情不太好,你們吵架了?”
“……”
他眼底幹淨清澈,滿心滿身隻注視許歲自個兒,像是仰望不可參拜神明。
許歲臉頰抽動。
不過,他很快克制住,牽起嘴角,朝對方放出一個個虛僞蜜語:“沒有,他可是我喜歡人的爺爺,怎麼能與長輩起沖突。”
男生眼底迸發欣喜。
“班、班長?”
許歲笑不及眼底,他彎起眉,差一點就能捅傷老村長命根子的指尖壓住村長孫子飽滿炙熱猶如少年對他真心的唇,刻意壓低原先清朗嗓音:“你有多喜歡我?”
屋外大雨滂沱,山泥轟在石頭房,整個房頂都在發抖,樸樸落下灰塵,男生緊忙脫去外套,抖落幹淨輕輕罩在許歲頭頂。
看清許歲眼底錯愕,男生心跳如鼓。
他出來得匆忙,沒注意衣服是如血般鮮紅,此刻四平八穩蓋着,倒讓男生聯想另一種特殊意味。
“等山洪過去,我們就在一起吧?”
男生滿眼期待,因緊張,他眼球發顫。
許歲重複一遍他的話。
“對,對,我知道班長以前三名的成績考到那所高中,我挂車尾也勉強錄取,就是沒辦法跟你分在同個班級。”
男生膝行,指尖碰觸許歲褲邊,這對于他來說,已經是了不得的碰觸。
“不過住校的話應該能通融通融,我跟班長分到同一個宿舍的可能性會很大。”
他幼稚地勾畫不可能有的未來。
褲口袋裡,裝着許歲被撕碎的高中錄取通知書,浸滿雨水,沉甸甸,墜得人心髒一陣陣抽痛。
許歲掌心撐住下巴,手指虛虛團起。
雨比先前小些了。
在這斷斷續續的噼啪聲,許歲仰面躺在牆角稻草堆裡,柴火失去陽光照射後殘留的溫暖,發黴發爛的草腥味充斥着鼻腔,他閉眼,勾起嘴角。
相較同齡人來講,男生體溫偏高,許歲體寒,他蜷縮成團,任由後者靠近抱住。
“班長、班長……”
青春期男生笨拙地表達愛意,混合狂風暴雨降落,許歲全當狗叫。不知多久,他聽到響動,猶如脫缰野馬,恨不得沖爛鐵門。
男生猛地翻身:“誰?!”
話音将落,撞擊突然卡頓随即驟響。
許歲好像知道是誰了。
他望向瘋狂震顫的鎖,邊緣螺絲苟延殘喘,一下又一下,
轟隆巨雷。
照亮了踹開的鐵門。
“爺爺!”男生驚喜一躍而起。
老人佝偻,身後是幾位身強力壯的青年小夥,他們很快把人拉出去,安置在拖拉機裡。等輪到許歲時,周圍人散去,機器轟鳴遠離,村長拾起腳邊大石,掂掂重量,示意兩人進去,按住試圖跑到牆角的許歲。
電閃雷鳴,映亮了那三人醜惡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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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車内寂靜。
簾子隔開裡外兩個世界,許歲挑了幾條足夠讓老東西判刑的信息講完,擡手拿起小男孩面前紙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