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年,印蘊就把邊憫送回東廠,并未多叮囑什麼。邊憫的官職在東廠内不算低了,甚至能靠近他們督公,他回去後當天在皇城内置了間私宅,不大,夠住,每每下值就跑。
至于邊憫如何在上值時刻躲梁去華,印蘊不在意,她隻在意自己升了遷,位同副指揮使,成日成日泡在錦衣衛诏獄和衙署。
大小案子經手,隻要梁去華不犯賤過來摻和一腳,她基本能全盤左右。
心情好,好到有閑情在诏獄門口聽春雨。雨落下,驚起初春料峭,春寒卷進衣領,印蘊縮了縮頭,扣好氅衣對扣。
動作扯到左臂傷口,牽起的疼痛已經習慣了,印蘊連眼都沒眨。
“蘊哥兒,小心寒氣入身,”呂千戶在門口接雨水擦刀,“您待會兒還要審張給事呢。”
“哼,年前的破案子還要拖到年後辦,”印蘊也覺得有些冷了,推開诏獄門往地下走,迎面血氣悶濕,才是她更适應的,“要不是邊憫那個蠢物手上沒個輕重,那小學士不死,哪還有這麼多事。”
張給事中還在獄中,身處錦衣衛,好吃好喝供着,沒傷他分毫。
這樁事參的是萬歲,萬歲起先沒有特指誰來處理,東廠和錦衣衛便一同出馬,小學士死後這案子要完不完。
年後一大堆事等着辦呢,東廠突然指揮起了錦衣衛,要他們全權處理小學士這樁事,特意強調要堵住各位大人們的嘴。
美其名曰堵嘴,其實就是淨挑得罪人的活給他們,當初小學士還是東廠抓的,硬塞到錦衣衛诏獄。
印蘊不樂意,可又比不過東廠,隻能抓個激進點的張給事中,往獄裡扣一陣子,這段時日張給事中罵天罵地。
這種事哪有什麼幕後背後,大家不滿,一起上言,你死了他來,他死了我來,死人越多,聲音越大,鬧到最後是兩敗俱傷。嘴不可能堵得上,隻能吓唬吓唬,逼他們暫時性的安靜。
“張給事,不要罵爹罵娘的嘛,”印蘊拖來椅子和張給事中對坐,“你看,我們錦衣衛都沒對你用刑。”
張給事中憤懑瞪眼,他人在單間獄房裡,沒有捆沒有綁,甚至有走動的空間,隻是每日吃的差,住的環境差,來诏獄一個禮拜,瘦脫相了。
“東廠去做狗,你們做東廠的狗,”張給事中罵道,“明兒是不是就改口自己是東廠門下了?”
他抓起地上幹草揉成一團,砸印蘊腦袋,印蘊承了,不惱,還笑:“您打我罵我能解氣就繼續吧!我也不想給東廠辦事啊,奈何東廠能參我。”
“印蘊,你真是好大兒,枉你爹一輩子清清白白,”張給事中年歲高了,罵得狠時臉漲氣喘,“先前死在你們獄裡的那學士還曾提起你爹剛正不阿,忠君忠國,他要是知道你現在這副狗模樣,在地下都能爬出來拖你下去!”
後面的話,印蘊沒聽清,她睡着了。
父親左副都禦史,清廉的科官,因為江南貪污案,萬歲要重整江南學術,父親下江南,考察儒學,防地方舞弊,護送官員不力,還沒到江南地區,在關中就出了事。
萬歲愧疚,恩蔭“印蘊”為錦衣百戶。
印蘊睡得死,是被陳放打醒的。
“你還在這裡睡!”陳放把印蘊從椅子裡揪起來,“東廠都來要人了。”
印蘊哎呦叫喚,陳放放開她,她立刻說:“不給。”
無疑是個笑話,陳放說:“你想不給就能不給嗎?”
“拖呗。”
當夜春雨綿綿,淋濕屋檐,信鴿淩空飛來,被人揪住小腳,它轉頭腦袋,兩隻圓眼映浮陰翳的面容。
它飛走了,信卷融進寺廟前的水窪,殘剩的紙上隻有一個梁字。
“梁施主,您深夜到訪是為何事?”
“咱家要找一個叫菩提的居士,住持可見過?”
“這……”
“沒見過麼?”
“貧僧不曾見過。”
“是嗎?”
寺廟大門再次開合,梁去華出來,瞬間刀光閃過,刀鋒割斷雨絲,直沖他來。
他側身躲閃,露出背後宦人,背後宦人拔刀,擋下飛來的刀刃。
“你看,我就說印蘊沒仔細查女刀客的案子,”梁去華伸手拉背後宦人的小臂,“邊憫,别怕,她不敢繼續來。”
邊憫嫌棄抽手,抽不出來,隻好擡頭看一圈,剛擡頭,人影閃到面前,利刃直砍他二人接觸的手與腕。
梁去華放手,往後退兩步,刀鋒立轉,斬他胸腹,傳來劇痛,他目光所及是雨笠與白紗,胸腹再次吃痛,人向後仰。
他被一腳踹下山道。
邊憫下意識往前走一步,但梁去華掉下去得很快,他還沒來得及伸手,被扇了臉,栽在地上,雨泥濺滿身。
“梁去華這個賤人。”
人剛要跳下去追,被邊憫扯住袖子,“印蘊,别追,是埋伏。”
印蘊踹開邊憫,“不是你把他行蹤透給我的?”
“他把我也算計了,”邊憫仰腦袋,雨打進眼睛裡,睜不開,朦朦胧胧裡看見印蘊神情駭人,不知是雨淋在身上冷,還是氣氛太冷,他微微發起顫。
印蘊眨了眨眼,“那你也滾下去好了。”語罷,又是一腳給邊憫也踹下山道。
東廠院子死寂一片,忽然有番役跑過來開門,“快去請醫,梁掌印受傷了!”
院子裡點起油燈,雨淅淅瀝瀝,鬧騰到四更,梁去華的值房才熄燈,熄燈不久,邊憫出來了,一路出東廠,回私宅。
剛推開寝屋門,邊憫還沒來得及換下濕衣,叫人掐住脖子往地上摁,他越掙紮,掐得越使勁。
“你最好老實說今晚到底怎麼了,”清細的聲嗓裹着威脅。
“我說我說,”邊憫不掙紮了,掙紮也沒用,索性胡亂摸索,摸到他雙臂,“印蘊,你先放開我,要喘不上了。”
印蘊哼聲起身,踹他一腳,“起來吧。”
濕衣緊貼皮膚,黏濕難受,邊憫苦着臉跪地上,“行程确實是對的,梁去華今晚要去寺廟查舊迹,可是你來那會兒,他突然沒有征兆地提起你辦案,我想是他故意的,等着看女刀客究竟和你什麼幹系。”
邊憫也被踢下去了,那他就知道下面到底有沒有埋伏,印蘊慢慢看向他,他肯定點頭,“有很多番役等着,看我也被踹下來,遲遲不見人追,梁去華又傷得重,就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