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裴老那天說了兩遍。
她想,這一定是非常要緊的道理——“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
待到榮枝在井邊洗碗回來,裴晟已經不在飯桌前。
她四周看了看,原本被二虎和小春圍住的辛墨和裴老,也不見了身影。
榮枝知道,他們三人,肯定是有要事相談。
辛墨從京城風塵仆仆特意趕來,不會隻是“順便”,京城到淮安,怎麼都輪不到這位當朝新貴來“路過”。
她問裴晟的那個問題,裴晟沒有回答。
可方才彼此間僵滞的氣氛,已然說明她的猜測并不荒唐。
裴晟,他既已成了裴申的兒子……便注定不會再一輩子,困在這座偏遠的小城裡。
她與裴晟,兩小無猜,一同長大,縱使如今裴晟成了啞巴,榮枝隻是看他的眼睛,也能猜到一點他的心思。
那個十三歲便獨自到漕運所謀工的阿占哥哥,從來不甘心被命運輕易掌控。
每一次他背着榮枝來草廬,但凡遇上嘲笑榮枝腿疾或譏諷裴晟身世的小孩,他總是咬着牙,目光狠戾,邊用樹枝趕走那些頑童,邊對着那些人的背影低低地道:“你們等着,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
如何?
阿占從來沒有說完過。
榮枝也沒問過。
那些時候的阿占哥哥,看起來……是陌生的,甚至有些陰狠。
但榮枝卻不害怕。
她從那時起就堅信,阿占說的“總有一天”——無論是“怎樣”的一天,她都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
因為他是阿占。
他是,十三歲就能獨當一面,既保護了她,又養活了祖母的,阿占。
榮枝一直都知道,比誰都知道,那個看起來羸弱不堪的少年,内心從來不似表面那般波瀾不驚。
他心裡,不僅有不甘。
還有恨。
雖然她不明白他在恨什麼。
或許是祖母的糊塗,或許是父母的無蹤,或許是命運的不公……
但榮枝就是隐隐覺得,裴晟當初對她的保護,比起“報恩”,更像是一種“證明”——
證明他不是一無所有。
證明他,絕不會任人宰割。
或許,也想證明,即使是父母不詳、窮困潦倒的他,也能守護比他更弱小的榮枝——
就像,他透支體力、省吃儉用好幾年,也一定要給祖母攢一床棉被的錢。
眼見飯桌上還是狼藉一片,榮枝便收起思緒,接着收拾。
一旁的小春見她獨自忙活,立刻甩開還在院子裡表演拳腳的二虎,熟練地去提了泔水桶跑來幫忙。
“阿枝,你說那位京城的大官,究竟是來草廬做什麼的?”小春一邊幫着榮枝傾倒盆碗裡的殘羹,一邊也忍不住好奇地問。
榮枝心裡一酸,故作淡定地笑了笑:“是啊,不知道他是來做什麼的呢。”
小春低頭想了想,突然大叫一聲:“啊!我好像知道了!”
“什麼什麼什麼?!”
院子裡的二虎,被她這一喊引起了興緻,連忙興奮地跑過來追問。
小春眼見成功引起二人注意,心裡很是滿足,故弄玄虛地一笑:“我猜……他也是來看神女娘娘的!”
“……啊?”二虎的失望溢于言表,以至于看起來略顯呆滞。
榮枝也笑着搖了搖頭,繼續拾掇起手裡的碗盤。
小春急了:“你們别不信呀!京城來的又怎麼樣,大浮山廟會可是咱們淮安特有的吉慶,今年虛邬大法師又特意請了神女娘娘,聽說,好些個達官貴人,都特意遠道而來一探究竟呢!”
二虎聽着,似乎覺得有理,順着小春的思路提出建議:“也對。那咱們可得早點去!占個好位置,沒準兒,真能看到神女娘娘的尊容呢!”
小春連忙點頭,立刻催促榮枝:“快快快,咱們快點收拾!”
榮枝被他倆的一唱一和逗笑,不自覺地竟也加快了手頭的動作。
*
就在草廬的院子裡熱熱鬧鬧時,另一邊的裴家父子,已經帶着辛墨踱步到了小河邊。
春和景明,午後的空氣格外清新。
裴申率先席地而坐,絲毫不在意河邊潮濕的泥土會染污他的衣衫。
裴晟也跟着坐下。
辛墨躊躇了片刻,看了看那濘泥的土,又看看自己青藍色的衣衫,一時有點無措。
裴申擡眼,見他别扭的樣子,笑問:“怎麼?大官當久了,這芬芳大地,便沾不得了?”
辛墨連忙搖頭:“老師别取笑我,我隻是……确有些……不習慣罷了。”
裴申嘴角還是笑,語氣中卻帶了一絲戲谑:“哦,不習慣……”
“你叔父,倒是習慣得很。”
此話一出,辛墨立刻羞得滿臉通紅。
他不再辯解,點頭自省:“老師教訓得是。叔父半生戎馬,沙場舔血,的确是不拘小節。學生慚愧。”
說完,不再矯情,一屁股坐到了裴家父子身旁。
裴申沒再說話,轉頭看向河邊春色。
裴晟始終靜靜地觀察着這對師生,眸子忽明忽暗。
京城,他沒去過。
但對淮安這座小城……裴申,從未表現過絲毫的嫌棄、不滿,或“不習慣”。
“你說,想讓我回京?”
裴申再次開口,視線卻仍望向河中滑行的野鴨。
辛墨立刻坐直了些,恭謹道:“懇請老師答允。”
“為何?”裴申追問。
辛墨答得很快,仿佛這個答案他早已爛熟于心:“自然是因為,朝中不可沒有老師這樣的人物。”
他狹長的眸子緊緊盯着裴申,絲毫不掩飾眼中的熱切。
“哦?”
裴申收回眺望遠處的目光,又去看辛墨,臉上不置可否,又問:“我這樣的?什麼樣的?”
辛墨略微一怔。
不同于恩師剛才的那個問題,這個問題,他沒有演練過。
但他口中卻沒有絲毫猶豫,就像嘴巴搶在他腦子前先動了:“忠心耿耿,心系百姓。”
——話才出口,他竟然震驚地聽見,裴晟,發出了一聲嗤笑。
裴晟……嘲笑他?!
辛墨不可思議地去看裴晟。
裴晟雖然不能講話,但畢竟不是先天殘疾。
他笑或怒的時候,或想要“說話”的時候,用力通過氣息的噴發,還是能夠發出一些短促的聲響。
裴晟坦然地對上了辛墨的視線,表情淡然,絲毫看不出他對辛墨的回答懷有什麼偏見。
仿佛,剛才那聲嗤笑隻是辛墨的錯覺。
但那分明不是錯覺。
辛墨探尋的目光凝視着裴晟若無其事的臉,試圖在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捉弄人的破綻。
誰知,裴晟迎着他的目光倏然起身,随手折了根河邊的柳枝,在松軟的泥地上,緩緩寫下一字。
辛墨緊緊盯着柳枝下慢慢顯出的那個字,忍不住攥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