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肉他吃了,味道很好——那是他病重的那年春節,裴申親手腌制的。
在他養病的那段時日,裴申每天會讓他坐到院子裡曬曬太陽。
裴晟就經常靜靜地看着,那一排和他一樣,在院子裡曬太陽的臘肉。
一看,就是大半天。
看着看着,他有時竟會覺得,自己也像一塊臘肉。
已經失去了原本,作為一塊鮮肉的生命力。
可老天爺終究是讓他活了下來。
還擁有了家和父親。
他和裴申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轉眼已經過去兩年。
這兩年來,他種菜、搭棚、練字、做飯,還會和草廬的學生們一起,聽父親講聖賢書,和他年輕時苦讀、入仕的經曆。
他擁有了,曾經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可父親告訴他,“你還可以想更多”、“你應該想更多”。
裴申讓他往大了想,往遠了想。
還告訴他,男兒志在天下,如果他想,就要大膽想。
裴晟其實一直不明白——
往大、往遠……究竟是什麼意思。
要多大,要多遠?
*
這邊,裴晟還在任由春風拂面,思緒萬千。
剛從草廬忙活完的榮枝,卻來到小河邊找他了。
此時已近申時,太陽不再刺眼,而是變成赤色的圓盤,緩緩西下,遠看着就像是垂到了河邊,在水面灑下一層薄薄的金輝。
這樣的夕晖,這樣的春景,這樣的一人……
榮枝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才不舍地上前喚他:“裴大哥。”
裴晟一轉過頭,就看見了同樣浸沐在夕晖下的榮枝。
少女一頭烏黑的長發,簡單綁成了辮子,耳旁,還别了一支小巧的迎春。
裴晟疑惑,吃飯時,他明明還沒看到這枝花。
可他很快又想起,榮枝今年都十六了,人也長高了。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小的,趴在他背上的小女孩了。
他還記得,前幾日見到榮嬸時,榮嬸還說起,怎麼這一眨眼的光陰,榮枝都到了嫁人的年紀了。
榮嬸如今的日子,過得比從前松快許多。
榮枝很懂事,總幫着打理家裡的豆腐鋪子,街坊鄉鄰們也愛光顧。
加上不用再接濟照顧裴晟,榮嬸一下子清閑了不少,整個人看起來,反倒比前兩年還年輕了些。
因着那些年的照顧,裴晟始終記得榮嬸的恩情。
他心裡想到這些,臉上不自覺地便對榮枝露出一個柔軟的笑容。
……榮枝卻看呆了。
她驚愕地發現,小時候那個總是衣衫褴褛、灰頭土臉的阿占哥哥,笑起來,竟這麼好看。
或許他從來就是這樣——他本該就是這樣。
隻是那些艱難蹉跎的時光,讓他從未發自内心地露出過……哪怕一次,像這樣的笑容。
沒等榮枝從怔忡裡回過神,還坐在柳樹邊的裴晟,朝榮枝伸出一隻手。
她連忙會意,上前拉他起來。這是獨屬于他們兩小無猜的默契,分明他力氣更大些,在有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他卻總樂于對榮枝釋放些——“你幫幫我”的示弱。
榮枝知道,鎮上很多人看不起她,看不起她的出身,也看不起她的腿疾……
裴晟不一樣,他總是會恰到好處地向所有人展示,“小枝才不弱,她能幹得很”。
榮枝微微低下了頭,掩住自己泛紅的臉頰,聲音突然就有點顫抖:“二、二虎他們,讓我來問你,要不要……一同去廟會。”
裴晟卻忽然用手貼了貼她的手背,帶着疑問的眼神看向她單薄的布衣,同時用三根手指轉了兩圈,打了個“風”的手勢。
榮枝立刻明白過來,急忙搖頭否認:“我不冷!就是……剛剛走得急了,有點喘。”
裴晟的那番手勢,意思是聽出她聲音不對勁,以為外面起風,問她是不是冷。
榮枝心頭,再次湧起一股異樣的情緒。
在淮安這座小城裡,小孩子間彼此玩着鬧着長大,是不怎麼有“男女大防”的意識的。
可她漸漸大了,也開始讀書識字,竟然對那一點點的皮膚接觸,感到了羞赧。
她知道裴晟一向關心她,但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冷。
她今天的确穿得單薄。
畢竟才是三月裡,太陽下山後起了風,還是有寒意隐約鑽骨的。
但她,還是倔強地穿上了這件,年節裡新做的花布衣。
料子是榮嬸陪她一起挑的,榮嬸說,這花布襯得她膚白唇紅,上面的紅梅樣式也好看。
榮枝一直不舍得穿這件新衣服,榮嬸還問過幾次,她隻說薄了點,會冷。
其實,她是想穿給裴晟看。
自從得知裴申要去廟會,她就想着,興許裴晟也會去,今日便将這件新衣穿上了。
如今太陽快要下山,還真是有一點冷。
裴晟哪會知道這些女兒家的心思,他見榮枝愣了神,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該回去了。
榮枝連忙點頭掩飾:“對、對,他們還等着呢,咱們快走吧。”
說罷,也不敢再去看裴晟,急忙轉過身就往回走。
等二人一前一後回到了草廬,小春和二虎早就迫不及待,小春沖上前便拉住榮枝:“阿枝!裴大哥,你們總算回來了,大官剛才說,要請我們坐馬車呢!”
……大官?
裴晟微微一怔,很快又反應過來。
自然是辛墨了。
辛墨好不容易說服了裴申,同意由他慷慨解囊,給大夥雇了兩駕馬車。
二虎、小春、榮枝乘坐一駕,裴家父子和辛墨乘另一駕。
車行的車夫已經趕着馬車等在草廬外,衆人也是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就等着榮枝和裴晟回來。
裴申見到二人,笑吟吟地招呼道:“走吧,上車。”
還不忘眯着眼,揶揄了一句:“辛大人都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