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申根本不敢想,淮安縣……乃至整個朝廷,将因此遭受怎樣的風波!
其二,辛墨算是他親眼看着長大的孩子。
說句老實話,他對辛墨的感情,不比對裴晟的淺。
若非朝堂詭谲,他和辛墨又各自有着不得不背負的責任……他也斷不會在久别重逢之後,刻意給辛墨擺出冷臉,還屢屢拿話去噎他。
至于其三……
裴申的那一點“私心”,那一點“希望”,還全都得仰仗辛墨。
雖說,辛墨會來淮安的事,裴申事先也沒預料到。
但辛墨既然來了,裴申想,整個朝堂,便沒有比辛墨更合适的人選了。
或者說,他原本,就是最合适的那個。
如今,也成了最可靠的那個。
因着這幾點,裴申必須要确保辛墨的安全。
盡管那孩子分明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也十分勤勉,能文能武,從來也不是輕易會吃虧的泛泛之輩。
但,自從裴申在擁擠的人潮裡,無意間聽到衙役們的互嚷:
“快!快去找郎中!!快呀!”
“怎麼了這是?”
“你别問了!快去找就是了!”
……
“聽說了嗎?那位辛大人,已經暈過去了……”
……
“這可如何是好……我方才見了,人好像都沒什麼氣兒了……”
……
“縣令大人也在,快去請縣令大人示下!”
……
裴申自從聽見“辛大人”幾個字起,就沒來由的感到心慌,連眼皮都“突突突”地跳個不停。
他無法不去想,衙役們說的“辛大人”,該不會是辛墨吧?
可令他隐隐感到絕望的是,整個淮安,除了剛從京城遠道而來的辛墨,哪裡還有值得衙役們閑話的“辛”姓“大人”?
……
裴晟看着父親的眼神,心裡雖無法立刻消化那麼多父親想傳達的情緒……可有一點,他看得十分真切。
——父親,很擔心那個辛墨。
裴晟的心頭湧上一股說不清的酸澀。
他不知辛墨究竟和父親是什麼關系,在京城,曾一同經曆過什麼。
師生也好,同僚也罷,可父親明明已經從京城辭官,看起來,也沒得到什麼朝廷的優待——堂堂大理寺卿,辭官後連個宅子都沒給!
可父親為何,偏偏對那個辛墨,那麼上心?
不過,片刻後,雖然對于父親和辛墨的糾葛他還沒想透,但總算從榮枝那裡等來了答複:“你放心吧,我一步也不會離開老師的。我們就在此處等着你。你……”
榮枝頓了頓,揚起一個淺淺的笑:“你快去快回。”
她沒有再喊他“裴大哥”,也沒有如小時候般叫他“阿占哥哥”。
她甚至沒有說“你多小心”,她體貼到,隻是克制地講了句,“快去快回”。
裴晟怔了怔,仿佛重新認識了榮枝——
陌生的榮枝。
好似突然長大了的榮枝。
不再是那個,隻會趴在他背上軟軟撒嬌的小妹妹了。
他緩緩點了頭,又和裴申對視了一眼,這才毅然扭頭,往縣令的方向走去。
剛走出幾步,他又多折返了幾步……去撿了那件落在泥水裡的外袍,也不顧袍子上面已經滿是污泥,一把撈起來,直接扛在了肩上。
裴申和榮枝都看見了。
他們面面相觑,也都認得出,那是辛墨的袍子。
見到辛墨的外袍,裴申心裡更沒底了,但他一直默默看着兒子的背影,看着那瘦削的少年仿若微雨中的旅人,頭也不回地往遠處走……
心裡,竟莫名生出一股孤獨。
裴晟很快就離開了裴申和榮枝的所在,他一路側身往前,艱難地挨個擠過駐留在廟會街上交頭接耳的人群。
說來唏噓,那些人聊得興起的話題,已經從最先的“神女娘娘”,到後來的“刺客”,如今又變成了“十金”。
裴晟感受着肩頭那件袍子的涼意。
袍子浸滿了水,比先前辛墨披到他身上時,重了可能兩倍不止,還冷得刺骨。
裴晟心裡暗暗嫌棄:也不知是什麼金貴的料子,沾了水,竟一點也沒了先前的光彩輕盈。
京城大戶,富家公子,當朝權貴……
呵。
又如何?
暴雨傾盆之下,管它綢緞還是粗布,管它價值一畝地或一根針,沾了水、染了泥,大抵都是一樣的狼狽。
裴晟想到這裡,竟然莫名地感到了一絲愉悅。
這愉悅來得突兀卻很有效——
有效地沖淡了他心頭,不知為何翻湧而起的……自責。
他再接再厲地想:那個辛墨,不過也和他一樣。
和他這個,出身鄉野、從未見過世面的農夫一樣,冷了,也要穿衣裳。
而他的衣裳,無論再貴重,如今也隻能躺在泥潭裡,無人問津……
任人踐踏。
裴晟路過了不少人,也終于聽到了衙役們隐約的議論,這才了然,父親是從哪兒聽說的“辛墨重傷”的消息。
聽起來,那些衙門裡當差的人……嘴巴還真是大得很。
幸而,淮安的百姓,約莫對“辛大人”這個稱呼并不熟悉,他一路上聽到的那些聲音,全都來自穿着官服的衙役。
就和榮枝身上披的那件一樣。
裴晟隻覺得腦子裡亂糟糟的。
自從不能開口說話,他便從一開始的“不得不将想法埋在心底”,變成了,“習慣将心思都沉下心去”。
于是,心裡的感受,日積月累,無法與人言說,就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雜。
譬如此刻。
他一會兒,會想起二虎和小春,有些擔心他們的安危;
一會兒,又會想起榮枝的腿,和父親年邁的身子;
一會兒,想到榮枝身上披的衣服,心想救下榮枝的那個衙役多半是個善心人,那人的名字、樣貌,若是問一問就好了,或許能多個向縣衙打探的助力;
再一會兒,卻總忍不住分神去想,如果辛墨真的受傷了……那“十金”,真的能召來好郎中麼?
……
他就這麼一路胡思亂想,倒也沒覺得泥路難走,竟也快來到了花車的位置。
原本載着“神女娘娘”的花車,如今看起來已經被衙門接管了,縣令帶着幾個同樣身穿衙役服制的護衛,就站在那花車上。
春雨,花車,淋濕的縣令,還有縣令身後,一時不知該将油紙傘往何處舉的衙役……看起來,頗具違和之感。
裴晟又睨了眼肩頭的外袍,不知怎的,某人那張嚴肅的臉,忽然在他眼前清晰起來。
……不久之前,那人分明才從刺客手下,救過他的命。
「怎麼可能呢……他功夫那麼好。」
裴晟心裡想。
他從聽見裴申說的消息時就不大相信,因為他親眼看到了辛墨“殺人不眨眼”的模樣。
雖說,那是為了救他。
可,裴晟長這麼大……
這不過是他第二次,親眼看到,有人在他面前,死去。
上一個,是他的祖母。
可祖母死得很平靜,也沒有流血。
辛墨的劍卻是染了血的。
他殺了那個刺客,本是無可厚非——否則,死的就會是裴晟,或者是旁的無辜百姓。
可即便裴晟在當時強裝出了十分的鎮定,心中,也不免會為那一刻的命懸一線感到後怕。
……辛墨卻若無其事。
辛墨卻在剛剛殺了人之後,在鮮血流了一地之後——若無其事地問他“沒事吧?”,若無其事地囑咐他離開,若無其事地……
給他披上了外袍。
辛墨甚至……還對他笑了。
裴晟想:「京城,果然不是什麼好地方。」
京城來的人……
也不會是什麼好招惹的人。
「以他那樣的身手,不可能真的受傷吧。」
裴晟心想。
他才不會像父親那樣,那般在乎一個“外人”。
他隻是……
隻是,畢竟對方擔了個“救命恩人”的頭銜,他不得不惦記些。他隻是心存,為人最基本的良善而已。
嗯。
可他還沒來得及想好去找縣令的說辭,以及要如何比劃出旁人容易理解的手語——
“先生?先生可是自薦?!快!!這邊請,這邊請——”
裴晟被衙役拉着往花車上走的時候,還沒意識到,他擡手去肩頭将辛墨的袍子摘下來的動作,正巧回應了縣令在花車上那番話。
“肅靜、肅靜!!哎呀,此地實在嘈雜,這樣吧!若有善岐黃之術者,可将左手舉過肩頭,視為自薦!本官定會好生迎待,為先生提前備好賞金!”
“若有善岐黃之術者,可将……”
“……好生迎待……”
“……備好賞金!”
……
縣令在花車上不厭其煩地重複着這幾句。
裴晟直到人被帶上花車,總算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