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墨?
辛墨……重傷?
怎麼可能!
裴晟的眉頭抖了抖。
那人……不是不久前,才救過他嗎?
他不假思索地便想對父親搖頭,示意“不可能”,可裴申的臉色,看起來比先前惶恐的榮枝還要不安,裴晟的動作忽然就頓住了。
……有可能嗎?
他盡量冷靜地開始推測,如果……
如果是真的,那麼,縣令大人……如此驚慌失措地懸賞一個郎中,就十分合理了。
畢竟,那可是辛墨。
他要是真“重傷”了,還“性命垂危”!
那,地方官員,可不得拼了命地去給他找醫師嗎?
比起辛墨的命,官府懸賞的那“十金”,又算得了什麼。
可那人……真受傷了?
真會受傷?
盡管裴晟并不想承認,但剛剛救下了自己的辛墨,看起來,真真是英姿飒爽的。
裴晟下意識地就轉過頭,想去看先前他與辛墨不歡而散的方向——
果然,那裡已經站滿了新的一波人,哪還有辛大人的影子。
就連……
就連辛墨在他眼前殺掉的那個刺客,屍體都不見了。
衙役們的“盡數拿下”,原來也包括……已經死了的?
然而,他和榮枝畢竟走得不太遠,目光來回之間,裴晟竟然瞧見了……
那件青藍色的外袍。
那件被他用力揮開的,辛墨披到他身上的外袍——已經完全浸入泥水,似乎還遭了行人的踩踏,看起來面目全非。
但,确然還在原地。
袍子還在原地,它的主人卻不知去向。
此刻,山路上都是雨水混着泥,坑坑窪窪,淖濘不堪。即便有血迹,在這昏暗的夜色裡也辨别不清。
即便能看清……也分不清是誰的血。
裴晟是親眼看到刺客的血融入泥水之中的。
那其中,也……會有辛墨的血嗎?
裴晟怔怔地看着那件浸染在污水中,已經慘不忍睹的外袍,有些煩躁地搓了搓手。
恍惚間,他竟然感覺,自己的手上,仿佛還殘留着那件外袍的溫熱。
……有些灼人。
盡管短暫,盡管眼前的景象與先前截然不同,他卻清楚地記得,他曾切實感受過,那件袍子帶來的暖意。
他身旁的裴申,全然不知此處先前發生的種種,已經急得連胡子都淩亂了:“晟兒……”
裴晟聞言立刻轉身,用力再次握了握裴申冰涼的雙手,眼中盡是安撫,同時,伸手指了指縣令所在的位置。
裴申會意,連忙點頭:“好、好,你去問問……不,定要問問清楚!”
裴晟點頭,而後微微擡眼,望了望天。
雨勢漸小,甚至有停下的迹象,就仿佛先前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完全是為了給“刺客”提供動手的契機。
抑或說,那場暴雨,簡直就像……盡在刺客的籌謀之中,成為“刺殺”的掩護似的。
他又看了一眼裴申,将父親的雙手往衣袖裡攏了攏,這才不舍地放開了父親的手,準備獨自去找那縣令。
一旁沉默良久的榮枝,見狀忽然開口:“我陪你去!”
她又像是猜到裴晟會拒絕,不等他有所回應,再直接對裴申道:“先生,裴大哥他畢竟……他畢竟不方便說話,我同去的話,能幫上忙!”
榮枝的說辭很簡單,卻很有理——裴晟是說不了話的,他要如何去“打聽”?
難道縣令會有耐心等他比劃完?
就算真給他機會比劃了,又确保對方能看懂嗎?
……
裴申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眼裡甚至有微微的自責,他連忙拉上了裴晟的手,輕拍了拍,示意他帶榮枝一同去。
裴晟的确是不想帶上榮枝的。
他的想法也很簡單——隻要能讓他見到縣令,如何同他們“說上話”,總是能再想法子的。
更何況,他隻是去問問辛墨的情況,又不需要和那些人交談許多。
但如果把榮枝帶上了……
留下裴申一個人在這裡,他實在無法安心。
于是,裴晟稍微躊躇了一會,還是面色凝重地對裴申搖了搖頭。
他的表情很決絕。
裴申知道,每當他這兒子露出這樣的神情,那便不需要再“商量”了。
但,榮枝是真的着急,也是真的擔心。
她方才,是想着“利用”裴申的慈父之心的。
盡管,她隻說了“他不能開口說話”這一個理由。
這畢竟是任誰都無法反駁的事實。
但其實,充斥在她心間,讓她心神不甯,更令她無法容忍的——她不敢讓裴晟獨自離開的真正理由,是,她先前親眼看到的那一幕。
幾乎要了她命的那一幕。
那刺客的鋒刃,分明隻差毫厘,便能要了裴晟的命!
榮枝不敢想,如果那一刻,沒有辛大人及時出現……
如果,刺客這麼從天而降地尋準了時機,隻為了殺……
殺裴晟……?
他……她的阿占哥哥,如果真的是刺客的目标?
……
榮枝不願意也來不及去想更多,她隻想說服裴晟,讓她陪在他身邊。
她隻是想,那樣的話……
如果同樣的險境再次發生的話……
她即便腿瘸,即便再“幫不上忙”……
她即便不會武功,無法像辛大人那樣救他脫困……
至少……
至少她能用血肉之軀,為他争取逃脫的可能。
至少,她能毫不猶豫地替他,擋下那緻命的一劍。
榮枝從小便趴在裴晟的背上去上學。
少年那枯瘦的背,那有些颠簸乃至硌人的觸感,她不知在心裡回想過多少次。
起初是因為年幼時單純的心疼,後來是因為少女時懵懂的羞澀。
可無論是哪一種,榮枝都深深知道,她沒法讓自己去想象——哪怕在心中稍微想一想,“裴晟死在她眼前”,這樁恐怖至極的事!
她想陪着他去,僅僅因為那一刻,那一幕,在她的心裡,已經變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魇。
她明明大聲喊了他!
她明明很努力想要奔向他!
她明明恨不得代替他成為刺客的目标!
……
可他那一瞬之間的生死與安危,她卻仍然,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那是榮枝恐懼的根源。
可對此一無所知的裴晟,已經将裴申冰涼的手,鄭重地交給了榮枝。
他的意思很明顯:父親就交給你了。
榮枝的唇角抿了抿。
她不是沒想過,她要将方才那觸目驚心的一幕告訴老師,那樣一來,裴老……
裴老是斷不可能,再讓裴晟單獨行動的!
可她轉念一想,那無異于威脅。
她要用一個兒子的命,去威脅他的父親,隻為了讓她擁有一個“替他去死”的機會嗎?
就算她陪他去了,難道刺客真來了,她能保護得了他嗎?
就算她真的擋下了第一劍,刺客難道,就會放過裴晟嗎?
裴晟又真的能逃脫嗎?
丢下她——逃命,裴晟真的會那樣做嗎?
更别提……
她要是真說出了那件事,會讓裴老多麼心驚,多麼自責。
那對一個年邁的父親而言,太殘忍了。
想起裴老這些年為裴晟做的一切,想起這些日子她在草廬讀過的書,還有裴老給她講過的道理……
榮枝知道,她無法再多言了。
于是,她接過裴老的手,強忍下心中的驚恐與擔憂,隻是對裴晟輕輕點了點頭。
見眼前二人這樣的情狀,裴申原本“關心則亂”的心緒,也稍微緩和了一點。
裴晟的冷靜,榮枝的體貼,讓裴申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裴申想到,就算裴晟如今是個“啞子”……卻注定,不會是這小小淮安縣的池中之物。
對裴晟而言……
未來,還不知有多少比這更難更險的處境,在等着他。
到那時,别說榮枝了,又豈是他一個老頭能“幫上忙”的?
于是,裴申輕輕拍了拍榮枝的手,示意她别憂心,又去看自己那高瘦的兒子。
他眼中的情感複雜,既有對裴晟的鼓勵和信任,也有……對辛墨生死未蔔的急切。
他不能讓辛墨,在淮安出了事。
——不,應該說,辛墨這個人,無論在哪,都絕不能出事。
辛墨身份特殊,這是其一。
作為安福公主的準驸馬,陛下看重的當朝新貴,辛墨如果在大浮山廟會上遇刺——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