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等來對方的沉默,方成發現自己是真急了。
自從和這位自薦來的郎中搭上話,他就一直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
似乎無論他說啥,對方都老是黑着一張臉,不接話。
此時的方成還不知道,多年以後,他回憶起今日與這位少年的初遇,還是會心有餘悸,又慶幸于盡管他每每發問時都不耐煩,卻總算忍住了脾性,沒有對他……出言不遜。
譬如現在。
方成見郎中的臉色難看,卻又不搭理自己,隻好再次耐着性子,伸出手在裴晟眼前揮了揮,反複喚着“先生”。
裴晟的目光自走到雅間門口起,就沒有從裡面躺着的辛墨臉上移開過。
他藏在衣袖下的手也不知何時攥得很緊,在他回過神的時候,手指已經有些發麻了。
他身上的衣物也由于先前淋過雨,此刻更陰寒而潮濕地貼在他身上。
至于那件被他挂在臂彎上的袍子……
更是洇得他整個手肘黏濕不堪,十分難受。
可這一切源于外物帶來的不适,都不及他此刻内心生出的……陰郁。
還有憤怒。
他莫名的非常憤怒。
辛墨的臉色看起來——
簡直就像……快死了。
裴晟是見過死人的。
祖母死掉的那個夜晚,冰冷的祖母,看起來也是這樣的臉色……
蒼白,平靜,毫無生氣。
他才看見辛墨的一刹那,幾乎就失去了先前遊刃有餘應對縣令的機敏,整個人直直地愣在原地,連方成反複揮動的手,似乎都沒能真的映入他眼前。
他的目光,就像能自動穿過方成的手,依然精準地凝固在辛墨的臉上。
震驚,嫌棄,憤怒,恐懼……他有些搞不清自己到底怎麼了,隻覺得心中雜亂得堪比他兩年前垂死後醒來的那一刻。
方成這下是真的按捺不住了,他正要擺出縣令的架子,給這悶葫蘆一樣的郎中上點壓力——
雅間裡,卻有人先一步迎出來了。
“方大人,尋到郎中了嗎?”來人先是望向了方成,然後很快發現了方成身後的裴晟,微微歪過頭瞥向方成,又問:“這位……是?”
裴晟這才像從遠處拉回了出竅的魂魄,他詫異地發現眼前竟然多了一名女子。
……女子?
裴晟立刻就清醒了。
他不能繼續沉溺在内心的複雜情緒裡,至少現在不能。
眼前最重要的,還是先弄清辛墨的情況。
但這女子又是哪來的?
他有些不解地去看方成。
可惜,先前一直苦等他回應的方成,偏偏此刻已經将目光轉向了女子,并谄谀地回道:“啊、啊,正是!這位,就是……本官剛剛懸賞而來的郎中先生——呃……”
方成的話回到一半,剛擡起手想向女子介紹裴晟,卻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壓根不知道裴晟的名字,隻好尴尬地回過頭問:“先前匆忙,竟忘了請教先生,先生……怎麼稱呼?”
這下,裴晟和方成的視線,倒是總算對上了。
但裴晟眼裡的意思“這誰”,和方成眼裡的意思“你誰”,顯然是方成的氣勢更勝一籌。
——誰讓他是縣令呢。
裴晟還沒有蠢到以民之身與官對峙。
于是,迎着二人齊齊投過來的問詢的目光,裴晟這才将早就準備好,卻一直沒機會進行的自我介紹——進行了一下。
他鎮定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然後張開口,用力發出了一個“啊”的短促聲響,以此示意,他是個啞者。
介紹完了。
雖然等同于沒介紹,但畢竟手頭又沒有紙筆,他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辦法,能馬上回答方成的問題——哪怕隻是說出自己的名字。
方成果然大驚失色。
這、這意思是……?
他尋求共鳴般地與女子對視了一眼,女子似乎也有些意外。
方成不安地追問:“先生的意思是……先生是、是個——”
“啞巴”這個詞還是卡在了他的喉頭,他最終面帶尴尬地改口成,“先生……不能講話?”
裴晟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剛發現自己變成啞子的時候,他曾有過很長一段時日,非常抗拒與人交流。
更不願當着人前,承認自己是個啞子。
無論對方是關心他的裴申,還是擔心他的榮枝,他都隻想逃避。
而如今,面對代表朝廷和官場的縣令大人,無論是用尴尬的手勢比劃,還是用狼狽的音節發聲——“承認自己是個啞子”,他已經能做到十分坦然。
方成沒想到,他千辛萬苦,淋透了暴雨,嚎幹了嗓子,許下了重金……等來的郎中,偏是個不能說話的。
他心裡一下子沒了底,總覺得即便此人真的醫術了得,卻無法和他交流辛墨的病情,不禁懷着遲疑和畏怯,打起了退堂鼓。
那女子倒是沒有再說話,隻是上下打量着裴晟。
裴晟雖然出身鄉野,但自從被裴申收養,又在草廬聽學了這兩年,他還是牢牢記住了一些“君子之道”,并不太願意去直直盯望向一個女子。
于是,他便半垂下眸子,重新隻将視線投向躺在裡面的辛墨身上。
避開了對視,女子的身形樣貌,他便都不是太清楚。
當然也就更不會想到,這位女子,便是外面熙熙攘攘的百姓們擠破頭也想看上一眼的,“神女娘娘”。
但眼下無論方成怎麼懊惱,人都帶到這來了,也沒有第二個自薦的郎中,他隻能讓裴晟盡力一試了。
“先生,呃……”
“還是……請先生先進屋,趕緊幫使者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