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了裴晟是個啞巴之後,方成對他的态度,反而比剛才更客氣了些。
年紀太輕,本來就是他覺得裴晟不那麼可靠的理由之一,但如果這少年自身就是個“病人”,方成反而覺得,他通曉醫理這件事,更加順理成章了。
雖然關于“啞巴”的意外,還是讓他心存顧慮,但他轉念想了想——
久病成醫。
想必,眼前這位少年,也沒少為了治好他自己,而苦苦鑽研醫術藥理吧?
管他能不能說話,先得懂治病才是最要緊的啊!
辛墨已經昏過去快一炷香了,一想到最壞的種種後果,方成也沒有閑暇再去試探裴晟。
就像他一開始打算的那樣,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日後,倘若朝廷真的追究下來,至少他們淮安縣,得拿出過“盡人事以聽天命”的态度才行。
裴晟早就無心,去猜想什麼縣令心思,什麼對上交代了,他幾乎是一聽見方成這話,就快步跨進了屋子,直接走到了床邊。
辛墨的臉,蓦然就在他眼前放大了許多。
在門口的時候,他隻看得到辛墨的臉色蒼白,原本那張表情不多但情緒生動的臉上,隻剩下平靜。
平靜得就像,已經死了。
可現在那張臉近在眼前,裴晟仔細一看,才發現,辛墨的眉頭始終微微擰着。
明明人應該是沒了意識的,他卻還是能從眉頭處那倔強的抖動看出,這人……昏得也不安穩。
還不如……他在草廬沉睡的時候。
那時候的辛墨,看起來都比此刻更安詳。
裴晟的神情始終嚴峻,眸子也始終盯着辛墨,跟在他後面進屋的方成和神女都不敢輕易出聲,也不敢走得太近,隻是默默地等待裴晟接下來的動作。
按着方成以往的經驗,郎中給人看病,上來都是先診個脈什麼的吧……
望聞問切嘛。
可眼下辛大人正昏着,問他,是問不出啥了。
方成提心吊膽地想,如果郎中要問症,他隻好代辛大人回答才行,可這郎中……又不會說話,他要怎麼答呢?
還是……該命人,去備下紙筆先?
若因着他找了個啞巴來給辛大人診治,而耽誤了辛大人的病情,方成隻覺得……脖頸蓦地一涼。
他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給辛大人陪葬啊!
但裴晟接下來的動作,讓方成提到嗓子眼的心忽然沉了回去。
他眼睜睜地看着,裴晟先是把臂彎上那件髒袍子,輕輕地放到了床頭的圓凳上。
而後,才伸出了手背,緩緩貼上辛大人的額頭。
那動作輕得……透着股小心翼翼的味道。
方成看直了眼:這郎中還挺細緻。
辛大人他人都昏過去了,這郎中,還跟辛大人會被他吓醒似的。
裴晟知道自己的手很涼。
他淋了雨,身上恐怕還濺到過刺客的血,又穿着濕濘的衣物走了半天,現在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散發着淡淡的泥腥味。
更别說手腳了。
雙腳一直泡在早已濕透的鞋襪裡,他但凡想留心感受一番,都立刻會被腳下又漲又黏的觸感惡心到。
手上沾着的泥灰,更是在雨水的滋養下,已經半幹不幹地結成塊,糟亂地貼在了皮膚上,活脫脫像一層……寄生在他手上,龜裂的泥皮。
但他手背上,那一小片尚且算得上幹淨的皮膚,仍然在接觸到辛墨額頭的一刹那,就感受到了驚人的灼燙。
……這麼燙!
裴晟的眉頭立刻就緊緊皺在一起,力道之勁,叫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他想用眉頭夾死蚊蚋。
怎麼會這麼燙?!
裴晟猛然轉過頭,泛紅的眸子帶着他自己渾然不覺的震怒,視線精準地射向了方成。
方成立刻打了一個噴嚏:“啊——嘁……”
這、這又是怎麼了?
隻是被少年看了這一眼,方成卻覺得那眼風宛如快刀,好似能将他的臉,瞬間割出一道血口子。
莫非,辛大人……真不成了?!
明明自己身為縣令,對方隻是個鄉野郎中,方成卻不明所以地聽見自己用顫抖的聲音問了句:“先、先生……有何吩咐?”
裴晟隻覺得胸口翻湧着一股無名的憤怒。
倘若在以前……
在他還叫“阿占”的時候,在他還能說話的時候……
他大概會脫口而出——
“他怎麼這麼燙?!你們衙門的人,就這樣辦差的?!”
辛墨都燙成這樣了,就算一時性命沒有危險……
就算是沒有讀過聖賢書的粗人,就算是鄉野間隻懂得鋤地的農夫,也該知道,人這麼燒下去,是會燒壞的!
而堂堂縣令,作為朝廷命官,怎麼也是讀過書識過理的吧?既然口口聲聲說辛墨是“貴客”,還不惜編了個“祈福使者”的鬼話來隐瞞他的身份,卻也不知道想辦法,先給他降降高熱麼?!
更何況,辛墨的情狀看起來,分明襯得上那句“危在旦夕”!
就算不懂藥理,就算手頭沒有藥材,難道連拿一條濕冷的巾帕給他敷一敷也不能麼?
就這樣把人晾着,然後自己去花車頭上淋雨,演一出“重金求醫”的笑話?!
要知道……!
裴晟的心口驟然一陣刺痛。
要知道,他也是,發了這樣的高熱……發了這樣的發熱……之後,就再也不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