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背探到辛墨滾燙的額頭那刻,裴晟仿佛看見了兩年前的自己。
看見了那個……
哪怕快死了,除了一句“不吉利”,也什麼都沒能得到的,孤兒。
方成被他割人的眼神看得寒毛直豎,一時又不知該做點什麼,隻能顫抖着又開了口:“先、先生……?先生有何吩咐……?可、可是需要什麼藥材?”
一看裴晟抿緊的嘴和盛怒的臉,他又立刻回過神——真是急傻了,問什麼問呐?!難道,還能等着啞巴郎中開口給他解惑嗎?!
于是趕緊轉而扭頭,對着屋外大喊:“快、快來人!去取筆墨來!”
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倒是喊醒了裴晟。
……都什麼時候了,和這當官的置氣,有什麼用?
一想到這兒,裴晟當即轉身,極其利索地走到了一旁的盆架邊,端起那空空如也的臉盆,黑着臉就遞給了身後的方成。
方成才剛吩咐了人去拿筆墨,再回頭,就看到啞巴郎中已經到了臉前,還塞了個東西過來。
他下意識地就接過了那臉盆,人卻是呆若木雞的。
“這……?”
表面看起來十分呆滞的方成,心裡,卻真是急得快燒起來了。
怎麼就偏偏找了個啞巴呢?!
都沒法交流,他要怎麼配合啊?
這、這臉盆……
又是怎麼個意思??
要是換成尋常的郎中,莫說早就問清了辛大人的情況,更不至于……他堂堂一方縣令,還要被一個郎中惡狠狠地瞪着!
方成心裡委屈。
啞巴郎中看起來年紀不大,脾氣倒是不小!
幸好,站在一旁的神女見狀,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趁着方成還在自怨自艾,忽然一把接過他手裡的臉盆,對裴晟會意問道:“先生可是要打水?我這就去。”
……打水?
方成一見裴晟點頭了,也跟着用力點頭:“哦、哦,好、好,打水!”
像是生怕裴晟下一刻就要給他宣布辛墨沒救了,方成猶如驚弓之鳥,立刻又對着門外喊起來:“來人!!打水!去打幾盆水來!快!多打點!”
外面待命的衙役才高聲應了句“是”,神女已經抱着臉盆準備往外走,裴晟卻及時伸出手臂,攔住了她。
神女疑惑擡頭,裴晟的臉色有些局促。
這還是頭一遭,他對陌生女子“有話要說”,還“不得不說”。
裴晟指了指神女手裡的空臉盆,又收回雙手環抱自己,做出了全身微微發抖的動作。
他一邊做着動作,一邊緊張地看着神女的表情,好确認她能否看懂。
這兩年來,他已經十分習慣,除了日常主動與他親近的人,旁人多半,看不懂他手語的意思。
或者,哪怕是看得似懂非懂的那些人,而後甯願自己去揣測,甚至把揣測當成事實,也不會繼續向他确認或追問。
大多數人到最後,隻會笑着對他擺擺手,說上一句“算了”、“無妨”,便草草結束交談。
好像,那是他們對裴晟——這個啞巴——的體貼似的。
說起來,像辛墨那樣,會當面問他“你什麼意思”的人,還真是“陌生人”裡的第一個。
他還記得,辛墨問他的時候,那個不忿而犀利的眼神。
……可惜,這人現在,連睜開眼或“嗯”一聲,都做不到。
裴晟對着眼前的陌生女子,手頭重複這套動作,口頭也不敢松懈,拼命地無聲重複着“冷”這個字。
看着女子臉上那愈發明顯的茫然,裴晟恨不得搶過她手裡的臉盆自己去。
可他又不知道水在哪。
“啞巴郎中”隻好提醒自己冷靜下來,換了個思路,先轉過臉去指辛墨,又指自己的額頭,做出,手指一碰到額頭就驚吓地往回縮,似乎“被燙到”的動作;
然後,再重複了先前那套,先指臉盆再抱着自己顫抖的動作。
嘴上,不斷慢慢做着“冷”的口型……
他心裡雖然着急,手上卻絲毫不敢停歇,把這許多動作,一遍遍,反複地做。
……
萬幸,比起目瞪口呆後始終沒有回魂的方成,神女似乎真有那所謂的“慧根”。
她安靜而仔細地看了又看,忽然睜大眼,興奮地點着頭,向他問道:“燙……盆……冷——冷水?要冷水!是嗎?!”
裴晟大喜,重重地點頭。
神女立刻應道:“好!我這就去。”
她擡腳便走,動作非常麻利,路過還在“站樁”的方成身邊時,還不忘大聲提醒:“方大人,要冷水!”
她像一陣疾風刮過,總算把方成吹醒了。
縣令大人迅捷而用力地甩了甩頭,像是甩掉了腦中的雜念後,也很快伸着脖子,再去沖外面喊:“要冷水!打冷水!!”
裴晟這才稍微松了口氣。
但他一刻也沒有停歇,又轉身回到床前。
辛墨還是那樣,眉頭微擰,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整個人看起來,半死不活的。
他沒多想,伸出手就想去抓辛墨的胳膊。
——确實得探探他的脈象。
可一看見自己手上那些結了塊的、斑駁的泥皮,他又忽然想起,午後在河邊……辛墨不願坐到泥地上的情景。
「這人,應該還挺講究的吧。愛幹淨。」
不知怎麼冒出這個念頭以後,裴晟伸出去的手就頓住了。
但他深知,眼下還是命更要緊,加之他本來就瞧不上辛墨那官家子弟的做派——滿口的江山社稷,蒼生大義……
切。
裴晟心裡嗤笑一聲,然後,還是把自己那隻,不經意間已經在衣衫上狠狠搓了一番的右手,搭上了辛墨的脈。
脈象弦緊而數,面色慘白,唇色發暗,身子高熱卻無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