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意識陷入昏沉的人,說話的含糊程度,比起夢呓,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裴晟聽見了。
但是聽不清。
他稍微把頭湊近了一些,想仔細聽聽,辛墨到底說了什麼,比如……他是不是哪裡痛,他是不是覺得渴。
可惜,那人就跟同他作對似的——他一把耳朵湊過去,辛墨反而閉嘴了。
那緊抿的唇,沉靜的臉,絲毫看不出,他開過口的迹象。
若非他的眉頭确實鎖得更緊了,裴晟簡直要懷疑,自己剛才是出現了幻聽。
“先生,水來了!”
裴晟正一手扶着辛墨,一手懸在半空,疑惑地審視辛墨的臉,神女卻是已經,打了一臉盆的冷水回來了。
裴晟轉頭去看她,正要用眼神示意她将水盆放到床頭來,卻聽見,神女又對着他身後驚呼了一聲:“方、方大人?!”
他這才更扭過了脖子,往身後看。
……縣令大人,怎麼倒在地上了?
神女見裴晟臉上的訝異絲毫不亞于自己,也顧不上揣測,連忙快步走到盆架旁,将水盆放回原位,趕緊就蹲下身去看方成。
“方大人,方大人?方大人你怎麼了?”
神女焦急地喚着方成,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還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探方成的鼻息。
裴晟看在眼裡,也想去幫方成把個脈,卻受制于手上還得扶着辛墨,一時進退兩難。
“唔……”
在神女持續的呼喊拍打下,方成忽然低吟了一聲,悠悠轉醒。
“方大人!你醒了?你……這是怎麼了?”
神女一見方成睜開眼了,眼珠還迷茫地四處轉悠,看起來仍然有點懵,連忙一邊把他身子扶起來,一邊關切地詢問。
“我……”
方大人看着眼前的景象由模糊變得清晰,又從房梁變成了床腿、桌椅……再看到神女的臉,終于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也想起來,他看見了……血。
“血、血……”他咽下一口唾液,面色有些蒼白地呢喃道:“有血,本官……本官見不得血。”
裴晟恍然大悟。
恐血症不算常見,但他也在雜書古籍裡讀到過,患者見血即暈,輕者會頭暈惡心,重者更是當場昏厥。但通常,不需多時,就能自行緩解。
方大人既然醒了,約莫已無大礙。
裴晟想着,防患未然,晚些時候,也給方大人把把脈吧。
神女乍一聽方成這麼講,還是不安,直到看見方大人目光也清明了,手腳也有力了,都能自己撐着地面站起來了,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她也跟着起身,轉頭去問裴晟:“先生,方大人此症,可否醫治?”
方成一聽,趕忙上前一步,又看裴晟手裡還……“提”着辛大人,視線迅速地避開了那可能出現的血迹,隻滿眼誠懇地望着裴晟,連連道:“不不不,我這是老毛病了,早就請郎中看過,不打緊的。先生,辛——祈福使者,醫治使者要緊!”
裴晟頓了頓,輕輕點了點頭。
——本來也沒打算先治你。
“大人!”
“大人!”
“大人!”
門外忽然出現三個衙役,站姿筆挺,異口同聲地喊了方成。
裴晟看過去,兩人手裡分别提着兩個水桶,還有一人手裡舉着文房四寶。
……嗯?
他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
“快!快把水拿進來。快,快去研墨!”
方成一見三人來了,立刻吩咐兩人将水桶提進來放好,又讓另一人趕緊去桌上研墨。
裴晟轉回頭,繼續去查看辛墨的傷口。
看着那裂開的白衣和裡面隐約透出的血肉……可能是那抹赤紅過于刺眼,看得他心頭煩躁,還有點發慌。
……該不會,他也有輕微的恐血症吧?
裴晟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手語罕見難懂,尤其他的手語還是完全自創,要想讓縣令幫得上忙,看來真得借用筆墨了。
他重新把另一隻手搭在了辛墨的肩頭,然後小心翼翼地用極輕柔的力,慢慢慢慢地将人又托回了平躺的姿勢。
其實就這樣讓他側躺着也行,就怕他保持不住,在昏迷之中忽然失重躺下去……容易再壓着扯着他的傷口。
放好了辛墨,裴晟直起身,正要去桌邊寫字,卻在擡手間,就看見了自己一手的紅。
他趕緊睨了一眼方成,幸好對方此時正忙着使喚衙役,沒有看過來。
裴晟立刻走到盆架邊,将手上的血迹洗幹淨了。順便,還把那些早就粘在他手上的泥污,也洗淨了。
神女在旁,靜靜地把一切看在了眼裡。
裴晟洗幹淨了手,這才走到書桌旁,那位研墨的衙役看着高大強壯,手裡的動作竟是十分輕柔,用力也很穩當,平握着墨塊在硯台上不斷打圈,轉眼間,已經研出了不少墨汁。
……看起來娴熟得很。顯得這位衙役倒不像個武夫,更像個,精通文墨的讀書人。
裴晟又多看了他兩眼,這才提起一旁放好的筆,蘸了衙役研好的墨汁,揮灑起來。
“患者背部有傷,疑為高熱症結,需保持側卧,查看傷口。同時需不斷用冷巾為其擦拭敷額,助其降熱。”
那衙役竟然一邊研墨,一邊看他寫,順口就念出來了。
寫完之後,裴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隻需二人即可,方大人恐血,不便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