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辛墨……的心,便是,也,沒能經受住,“考驗”。
裴晟隻能這麼想。
他不知道“小白”與“知白”之間,發生過什麼。
但他聽辛墨今夜的這些胡言亂語,能夠推測出的可能性,隻有兩種。
要麼,小白故去了,辛墨雖對她情深不移——也還是,“移”了。
至少到目前為止,裴晟還絲毫未曾聽聞,辛大人要抗旨拒婚的傳言。
而皇帝賜婚的聖旨,确實連淮安縣這樣的沿江小城,都已經人盡皆知了。
要麼……
裴晟回味着辛墨的那句,“别再丢下我”。
要麼,便是,那位小白,并不願意再同辛墨相好了,決意棄他而去?
所以,辛大人心灰意冷,索性決定聽從皇命,打算迎娶公主?
……
但無論是哪一種,裴晟想,辛墨那所謂的“本心”,恐怕早已面目全非了吧。
「京城……果然腌臜。」
裴晟不明白,既然父親早就知曉,京城是那樣的地方,既“吃人”,又“醜陋”,卻為何還要反反複複地勸他,“你要去”、“你該去”?
有什麼好去的……?
他縱然讀了書,明了理,心中難免生出些許,少年人獨有的昂揚和青雲之志,卻也未必就肯,卷入那些複雜醜陋的争鬥之中。
他雖然……
他雖然也想“出人頭地”,卻早已被迫在年少時,就深谙了一個道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凡事,都有代價。
他受了榮嬸的救濟,便立誓此生都要敬愛榮嬸,關愛小枝。
他得了裴申的垂憐,便立誓此生即便隻能做一個名義上的兒子,也要對裴申盡孝,給他争氣,為他送終。
不為别的,隻因他知道,比讀書識字……不,比學會買菜燒火,還要更早就知道——旁人對他好,絕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無所圖的。
就連……
就連他自幼相依為命的祖母,也曾在難得清醒的日子裡,動不動就用家裡的那根破竹掃帚敲打他,嘴裡不停叨叨着,“我真是上輩子造了孽,才不得不養大你這個小畜生。”
盡管,在年幼的阿占的記憶裡,他甚至沒有真切地感受過,哪怕一次,祖母“養”他的恩情。
或者,祖母對他的“疼愛”。
但,祖母仍然不忘時時提醒他:“你以後可是要給我送終的。你,你欠我的!”
……對。
祖母說的是,“欠”。
連“自己是誰”這樣簡單的問題,都尚未搞清過的阿占,卻早早就知道了,自己,“欠”着祖母。
日漸長大之後,他當然更懂得,他還欠着榮嬸,欠着小枝,欠着裴申。
他欠的太多了。
那是,他,想要“活下去”的,代價。
那麼,他的“本心”呢?
他的本心,究竟是,能活着就好,活下去就行?
還是,他也會如辛墨這般,到了“情非得已”的時候,終究……也會忘了他今日欠着的那些情義,也會變得……面目全非?
……
裴晟這邊還在胡思亂想,那邊辛墨的呼吸,卻漸漸變得平穩、沉重了。
那人沒有再說話,撫着他脊背的動作也越來越慢,直到,完全停住。
裴晟甚至感覺到,辛墨好像再次睡着了。
他悄悄擡了一下眼,果然看到,那人近在咫尺的雙眸,已經重新阖上了。
隻是那細密的睫毛,還微微地顫動着。
裴晟有些煩悶地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既然放不下,為何不争取?」
小白若是還活着,你為何不去,對她,訴說你的這番情意?縱然她不肯,她決絕,她放棄……你至少,能給自己一個了斷!
小白若是已經亡故,你一個準驸馬,又做出這副情深似海的模樣,給誰看?
遲來的“真心話”……
無論說得多麼熱切動人,終究,還比不上暖爐裡的炭火,也比不上,端在手邊的一盞熱茶。
裴晟想,倘若他還是從前那個,能說話的阿占,他恐怕是……一定要将這番話,好好對清醒的辛墨,問上一問的。
隻是,他不能。
至少如今,是不能了。
不能問出口的話,就跟他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一樣,注定隻能消散在這靜谧的夜裡。
被大浮山上的微雨淋一淋,再被春夜的涼風吹一吹,如同飛揚的塵土,微不足道。
待到日出之後,天明之時,隻怕連他自己……都不會再記得。
可那人的身子實在很溫熱,那一股又一股帶着幽香的暖流,比茶室裡的炭火更令裴晟感到溫暖、舒心,他想着想着,竟然也就以這樣詭異難受的姿勢,沉沉地睡過去了。
明明,那人的力道已經松了。
明明……裴晟要是想,出其不意地掙脫的話,或許是能成的——應該說,多半是能成的。
但,裴晟在徹底睡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