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正三年,新帝登基,海晏河清,天下承平,人妖共處。
故事發生在樾州,其轄屬的骨阆郡内有一大戶人家的兒子死于非命,郡太守未能将此事壓下,由得死者家屬鬧到了州上。州牧聞之大怒,命驿差送信至骨阆郡,責令郡太守限期一月辦結此案。
驿差馬不停蹄,隻消一日便趕來骨阆郡,将州牧的話原封不動說給太守聽。
太守立身于驿差身後偏側位置,卑躬屈膝,小心問道:“敢問哥兒,州牧大人隻說辦結,就沒……再說别的了?”
驿差睨他一眼,薄涼道:“州牧交代的原話便是如此,太守莫非覺得小人诓騙于您?”
“豈敢豈敢!”州牧派來的人萬不能得罪!太守緊忙哈着腰,神色為難地解釋,“承蒙官家恩澤、幸得州牧福庇,骨阆郡向來民心安定,從未發生過殺人剝……咳,此等詭谲駭人之事啊!下官力薄才疏、見識短淺,便是想得州牧大人指點一二……”言未罷,便将藏在袖中的五兩銀子暗遞過去。
驿差隻覺手心一沉,掂量一番,面色有所和緩,這才願意多說兩句:“州牧大人此前乃鄰縣的采詩官,因頗受官家賞識,才被欽任為樾州州牧。”
太守兩眼泛着迷茫的光,惴惴等候下一句。
驿差嫌棄地啧了聲,從牙縫裡擠出一句“真不上道”,眼睛又往下瞥了瞥。
太守見其手指微抖、指尖勾動,頓時心生不滿,暗道:方才不是給過了?真是貪得無厭!雖如此,他還是咬着牙撐出一抹假笑,略略背過身子從挂在腰間的錢袋裡又取出五兩——這回可是他的私财了。
必須讓這驿差把吃下去的都吐出來!太守眼睛一轉,有了主意。
驿差昂着胸脯,示意對方把錢塞入腰帶中,随後雙手叉腰,慵懶且不耐地道出四個字:“隻說辦結!”
太守心想:你一個小小驿差,收了錢,竟還敢用這種口氣同本太守說話?!他有些氣悶,卻也因驿差的話而放下心來:也罷,隻是辦結便好說了。
“哥兒一路車馬勞頓,不妨在本郡歇歇腳,正巧,街上有家酒肆最近研制出了幾款新菜式,口味獨特……”
“不了!還有要事,告辭!”
剛到手的十兩銀子,還沒捂熱乎便想着讓我花出去?驿差才不傻,早盤算好自己今日當值,若能在中宵換崗前趕回官驿的夥房吃飯,那便是淨賺十兩。
太守如意算盤落了空、破了财,還不得不奉承着親自送驿差離開,心頭怨怼滿盈,冷着臉回到郡廨堂内,坐卧不甯,越想越氣。
“來人啊!”本想呵來小厮痛快怒罵一頓解解氣,結果喊了半晌不見人影,太守急惱地直跳腳,“人呢?!人都死哪兒去啦!”
僚佐端着茶盞匆匆跑來。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僚佐媚笑奉茶且谄谀道:“大人莫急,先喝口冷茶消消氣。”
怒火已頂到天靈蓋,不是一杯冷茶可澆熄的。太守隻淺抿一口便放下了杯子再無心飲茶,閉上眼睛按揉跳痛的頭穴,咬牙切齒道:“你是沒瞧見!那狗驿差方才的樣子……”
僚佐寬慰:“如若真能從驿差口中得到什麼有用處的消息,能讓大人您順利了結此案,令州牧滿意,他日便是您平步青雲、扶搖直上,那驿差仍舊是個任人使遣的奴才!大人身份尊貴,又何須同一個奴才置氣?”
此話比冷茶要管用。太守心火漸消,冷靜下來之後開始琢磨起驿差所言:胡阼非任州牧前不過是比周縣的一個采詩人,連官都算不上,皆因他如今貴為樾州州牧,旁人才在提及過往時尊稱其一聲官。
當初,胡阼非帶着編纂的《頌君集》前往京中參加詩會,于會上豪言稱頌官家英明神武、厲精為治,一時間名聲大噪。詩集裡的讴歌之詞傳到了官家面前,官家一高興,便賞了他樾州州牧之職。
可,這與剝皮案有何關系?
太守心中困惑難解,不動聲色地斜睨僚佐一眼,心道此人乃自己的心腹,平日裡骨阆郡的大事小情,凡自己不便出面的十有八九派他去辦,想來今日的難題亦可同他細說講明,保不齊有什麼好主意好點子。
于是,太守清了清嗓子,道:“話也不能這麼說,人家畢竟是州牧派來的,替州牧辦事,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州牧的意思……”
還不是你先罵人家“狗驿差”。僚佐腹诽,面上卻輕“啊”了一聲,順着太守的話問下去:“那,敢問州牧大人的意思是?”
太守故作深沉地搖了搖頭,不着一言,神情卻又好似道盡一切。僚佐有些看不懂,試探道:“莫非是驿差說了什麼晦澀之言……”然尚未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失了分寸:怎能說是太守聽不懂驿差的話呢?
果然,太守臉色不善,瞪了僚佐一眼,沒好氣道:“人家一上來就搬出州牧大人曾任采詩官之事。”
“采詩官?”僚佐思索片刻,不屑道,“啧,一個采詩官懂什麼!若在朝中,不,哪怕隻是在地方獄司做過幾天刑吏都能對案子說出個子醜寅卯!可他,頂多是個靠拍馬屁上位的……”
說到此,僚佐突然住聲,隻因想起一年前胡阼非來骨阆郡巡察時太守也曾當面說過對方不少的好話……如此說來,太守不也是慣會溜須拍馬之徒嗎?
僚佐自察失言,霎時如霜着背冷汗涔涔,抖着雙唇遏住發顫的聲音道:“總、總之,必是那驿差言行粗鄙、詞不達意方令大人意擾心煩的!倘若大人不嫌棄,不妨與小人透露一二,小人與驿差同為粗鄙之流,興許這粗人與粗人之間倒有幾分惺惺相惜呢。”他小心打量太守的臉色并且作出一副側耳細聽的卑微姿态。
太守向下撇動的嘴角露出兩分嗤笑之意,僚佐這話倒是點醒了他:是了,一個采詩官哪裡懂什麼案子呀!
驿差所言,着實隐晦。太守暗暗感慨,端起茶杯撇掉浮沫淺啜了一口,而後一吐茶碎,道:“隻說辦結。”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令僚佐愣了愣,然而,他很快便反應過來此四字中的奧妙:隻說辦結,便是意味着辦結即可,至于過程如何、結果如何,隻要州牧大人滿了意,其餘概不重要。
僚佐正欲開口,忽又閉上了嘴,假模假式地踱步兩下同時暗中審量太守的面色,見其眼神含笑且笑容大有深意,分明是也已經琢磨明白州牧之言,卻礙于某些原因不便明說,正等着另一張嘴替其說出口。
僚佐略微思忖,俯身湊到太守耳邊,故意說出一個錯誤答案:“既然‘隻說辦結’,事情便容易多了。大人,您何不将此案推到妖物身上,且說是野妖作祟,殺人犯案後便消失無蹤,讓那王家人自己去找江湖道士捉妖尋仇罷了!”
“糊塗!”太守罵道,“若說妖物所為,王家人不得鬧到京中去?回頭再跑去緝妖司前捶鼓鳴冤……你是想要本太守的命才出了這麼個馊主意吧?哼,要麼你便看中了本太守腦袋上的這頂烏紗帽,盤算着取而代之!”
二人口中的“王家人”正是死者王有義之父,王恩富。王恩富今已年過古稀,膝下唯王有義一子,可說是老來得子,愛之如命。
“大人!哎呦,大人,小人冤枉啊!”僚佐假裝哀嚎連連作揖,實則想:太守剛在驿差那兒受了氣,即便自己已曲從半晌,依然沒能讓他把堵在心口的那股氣給撒出來,眼下罵一通、氣兒順了,事兒便也好說好做了。
“小人愚鈍,思慮不周,還望您大人有大量,隻當小人滿嘴胡吣。”僚佐道,“大人,您需要小人做什麼吩咐便是,小人絕無二話!說到底,此事總得靠您提點才能辦成不是?”
太守豈會聽不出僚佐那點兒小心思?不過是暗指剝皮案如何辦結,最終拿主意的是他這郡太守,僚佐隻是聽喝兒行事而絕非主使,萬一上面不滿怪罪下來,終究與僚佐無關。
現下太守沒心思揪扯旁事,加之僚佐字句奉承甚讨人歡心,太守隻略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心裡思索着:還怎麼提點,那王恩富本就是鄉紳,家中不缺錢,花錢了事是不大可能了,而但凡錢解決不了的事情總是有點棘手的。
太守想了想,道:“先讓仵作去驗屍罷。”
“可,先前仵作已經驗過屍體……”
“再驗!死人要驗!活人更要驗!”太守氣急敗壞,指着僚佐的鼻子高聲道,“你去查明王家究竟是何日何時出的城!彼時當值的守城差役又是何人,怎就輕易把人給放出去了?!去查!去給本太守查個清楚!”
僚佐嘴上連連應是,腦子卻有點犯糊塗,不知到底該先做哪件。他不願見那具屍體,遂小心開口:“那驗屍一事……”
太守冷哼道:“本太守親自去。”
“啊!這……這不妥吧?您是本郡太守,賢身貴體怎好觸那晦氣玩意兒?”
僚佐蹙着眉頭,内心另有一番考量:據說屍體死狀可怖,停放在義莊已有好幾日了,連王家本家都無人敢去看守,王恩富還因此氣得大病一場卧床不起了。太守若去,我必得跟着,我要是跟着,豈不也會被惡心到?
僚佐額角頻冒虛汗,正尋思找個什麼借口避開此樁惡事,但聽太守又說:
“去把仵作找來。”
看來是要仵作陪同。僚佐松了口氣,可随即又提起了心,應道:“回大人,那日仵作隻瞧了屍體一眼便嘔吐不止,回去之後又是水米不進,連做了三天的噩夢,如今已然病倒,再難差使。各縣衙門裡的仵作聽聞此消息也都不敢抻茬兒……”
“真有那麼可怖?”太守将信将疑,說起來他亦從未親眼目睹屍體的慘狀,以為隻是人雲亦雲、誇大其詞罷了。
太守吞了吞口水,思索須臾,仍命僚佐去找新的仵作,卻是松了口風說:“還是要先查清楚王恩富是如何出城的,事先可有預謀、可有官府之人從中接應,出城後又如何到的樾州,走的哪條路乘的哪種車,皆要一一查明。”頓了頓,捋順氣息後又慢慢道,“至于驗屍麼,你去貼個征聘告示,待找到合适的仵作再驗不遲。”
許是有些走神兒,僚佐下意識開口:“正值夏熱,屍體久停義莊恐怕——”
什麼都驗不出來了。
這後半句話被生生咽回了肚子裡,僚佐恍然暗歎:要的就是驗不出來啊!再一擡眼瞧見太守的神色,他又當即明白了在查驗屍身和查明王恩富私闖樾州這兩件事上,孰輕孰重。
“大人放心,不出兩日,小人定将事情的原委始末清清楚楚擺在您案前。”僚佐躬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