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有人來,沈寒枝迅速縮回手,神色驚慌地後退兩步,意外撞到了香案一角。
一顆供果掉在地上,無聲無息地滾到角落裡。
太守同眼前的女子相顧無言,好半晌才回過神,緊跟在莫策身後穿過垂花門進到小庭院裡,問:“你又是誰啊?”語氣相當無奈。
不都說害怕義莊嗎?怎的今日如此熱鬧!這要是再憑空出現一個人,都可以湊張桌子打馬吊了!
“我……”沈寒枝低頭支吾,雙手垂于身前,十指交纏深顯不安。
莫策眼底浮現出隐隐擔憂,警惕的目光在沈寒枝和太守之間不停徘徊。
太守不察,隻顧着盯視沈寒枝,見她嘟哝半晌仍說不出一句整話,終失去耐性斥聲又催問一遍。
沈寒枝嗫嚅道:“民女是普濟院的浣衣女。”
她看上去很緊張,但比起害怕屍體,她表現得更像是害怕太守。而正是這種敬畏感令太守的内心瞬間被威嚴自傲填滿。
太守背着雙手、昂起下巴斜睨着沈寒枝道:“你且報上名來。”
“阿沈。”
“來此作甚?”
“……”
沈寒枝不說話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棺材裡那具屍體。
太守以為棺材裡躺着的屍身樣貌慘不忍睹,故始終不敢靠近,殊不知,王恩富早就找到郡内最厲害的殓屍人替其子梳洗。因王有義背部皮膚不知所蹤,殓屍人便用一整塊牛皮縫補上去,又往内裡塞了不少幹草将屍身湊得完整。
此外,王恩富還親自為王有義換了一身華貴的壽衣并在棺内鋪了不少金銀玉器,便是想在案情水落石出前保護好兒子的屍身,故意放出話說屍體開膛破肚、皮肉不全極端可怖,免得有賊子打陪葬品的主意,以緻毀屍滅迹。但是,他忽略了一點:如此令人膽寒的屍身根本沒人願意守。有道是富貴險中求,不管屍體有多麼可怕,“無人看守”四個字便足以吸引那些窮途末路之人前來偷竊了。畢竟,死人總不會比活人更可怕。
等到沈寒枝來的時候,棺材裡已經沒剩什麼值錢的東西了。
太守拔高聲調道:“本太守在問你話!快如實交代!”
沈寒枝收回視線,低頭盯着腳尖,直言道:“回大人,民女是來偷東西的。”
這般直白的回答反弄得太守噎了住。
太守不明白,且不說義莊有什麼好偷的,就說這世上還有竊賊主動認罪的道理?
沈寒枝作出一副不敢擡頭的樣子,說:“普濟院已有好幾個月沒發放口糧了,民女實在走投無路,才想來義莊拿些衣物去賣錢,好換幾個饅頭吃。”
莫策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看向沈寒枝的眼神也從原本的擔心逐漸變得戲谑。
“這樣啊……咳,這個……”太守隻覺得嗓子發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沈寒枝像是拿準他不敢再問下去,躬着身子急切地補充:“民女知錯了,還請太守莫要将民女送去官府!”
自然不能送去官府!太守提心吊膽,心想:若将此女押送官府,她必會當衆提及救濟糧的事,人多口雜,一傳十十傳百,那樣一來自己克扣救濟糧之事早晚傳到州牧大人的耳朵裡!屆時烏紗帽可就難保了……
太守臉色乍青,瞟一眼沈寒枝,恫疑虛喝道:“你都拿什麼東西了?還不趕緊交出來!”
沈寒枝衣着單薄且未帶包袱,唯有手裡攥着一條剛才從屍體腰間拽下來的腰帶。
“隻有它。”
腰帶雖精緻,但到底是死人所用,算不得貴重。太守視線落在那條腰帶上,輕蔑地想:這破玩意兒拿去集市上賣,最多值一兩銀子,實沒必要因小失大,為着一條腰帶搭上賠盡前程的風險。
“罷了,今後莫要再做這種事了。你若在普濟院呆不下去,可以改做别的營生嘛。”太守說得再輕巧不過,随後看向沈寒枝,自認為她是年紀尚小、家中教養不足才心生貪念行此歹事,遂又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教育道,“盜取死者财物,既是對死者大不敬,亦容易給自身招惹災邪,便是你把東西賣了出去,那錢也不是好來的呀!你拿着那種錢,心裡能踏實得了?”
沈寒枝忍不住抽動嘴角,生怕被太守看出自己在笑,趕忙把頭垂得更低了些,回道:“自是不能安心。”
“還是的呀!你……”太守見其附和立刻自滿起來,正當他想再說些什麼時,突然被一陣窸窣聲打斷。
沈寒枝亦覺得奇怪:方才來時并未發現此處還有旁人啊?她同莫策交換了一個眼神,警惕凝視着發出動靜的那座香案後。
莫策不動聲色地移步到另一側,準備随時出手擒住躲在香案後的東西。
太守則被吓得拔腿躲出去老遠。
少頃,一個披頭散發、滿身泥污的身形從香案後伏地爬出,慢慢向沈寒枝挪動靠近,其亂糟糟的頭發遮住了多半面容,隻留出一雙明亮幹淨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沈寒枝。
他是誰?人還是妖?在此處呆了多久?為何我剛才并未感受到他……沈寒枝滿腹疑團,回視過去,一眼便瞧出對方是個男子。
比之對方那澄澈純粹且溢滿感激的眸緒,沈寒枝眼中則寫滿戒備與懷疑,雙手默不作聲地抓緊腰帶并往右手上裹纏了半圈。
對方看見沈寒枝手上的動作,爬行動作一滞,眼裡的光瞬時黯淡下來,在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氣後,他不再靠近沈寒枝,就那麼無所适從地孤坐在那裡,萬分失落地垂下了腦袋。
沈寒枝見狀,心中陡生恻隐:此人似乎并無惡意,反倒因我的防備之舉傷了心,模樣怪可憐的。她指尖微松,退了一退,給小心湊過來的太守讓開了地方。
見此人身虛氣短,貌似手無縛雞之力,太守膽子大了些,蹭着腳步往前走,避開棺材來到此人身側。才一靠近,他便被其身上散發出的臭味熏了個跟頭,好容易站穩,趕緊捏住了鼻子,厭惡地說:“嘿,這又哪兒來的小乞丐啊?哎喲,真臭!”
小乞丐倚着香案桌腳,雙手環抱住膝頭,後背像蝦一樣弓起,整個人都可憐兮兮地縮成了一團。他腳上隻穿着一隻鞋,偏是這一隻也有一半是破的,五個腳趾有三個都漏在外邊,指甲裡還嵌着幹巴黑泥,衣服更是難以蔽體,袖管隻剩幾縷布條飄動……
沈寒枝注意到小乞丐的右手攏着半顆供果,果子上有被咬過的痕迹。莫不是剛才掉下來的那顆?她心想,瞟一眼香案上擺放的果子,大都不新鮮了。
怕是餓壞了才這般不挑不揀,連快要爛掉的果子也要拿來充饑。沈寒枝有些不忍,看向小乞丐的目光裡添了幾許憐憫。
恰好此時,小乞丐擡起眼睛偷偷打量沈寒枝。四目相對之際,小乞丐慌忙埋頭于膝間,身子再次蜷縮起來,怯生生發着抖。
太守忽想起什麼,忙摘下感妖鈴,後仰上身伸長胳膊在小乞丐面前搖動了兩下。
鈴铛未響,是人。
太守明顯松了一口氣,重新把感妖鈴系回腰間,然後上前踢了小乞丐兩腳,不甚客氣地問:“誰允許你私闖義莊的?”
因着救濟糧,他不好同那個叫阿沈的女子發作,但這臭乞丐,他便當然罵得。于是,太守将心中郁結盡數發洩在小乞丐身上,又朝小乞丐的小腿狠狠補了好幾腳,愈發厲聲地呵斥:“說!你偷了什麼東西!”
“沒有。”小乞丐低聲喃語,聲音裡帶着一絲哭腔,委屈而又堅定道,“我沒有偷東西,我隻是……太餓了。”
太守被人反駁,瞬時火冒三丈:“你!你竟敢撒謊!爾等渣滓敗類,棺材裡那些值錢玩意兒肯定都是你偷走的!”
“我沒有!我不是!我……”小乞丐不敢還手,堅稱自己沒偷東西,且任由太守如何踢打,他都如視珍寶般護着那半顆供果,不曾松手。
沈寒枝眉心緊蹙,暗中移至太守身後,雙目露出兇光盡顯殺氣,手上再一次繃滿了勁兒。不過這回她不是沖着小乞丐,而是對準太守的脖子慢慢舉起纏着腰帶的手……
莫策急忙擡手阻止,因怕太守發現異常,他的手隻敢停在腰際微微擺動,确定沈寒枝看見後又立刻垂手于身側,恍若無事發生。
不能殺?沈寒枝有點氣悶,默然退回原位并朝莫策遞去眼神,讓他想辦法替小乞丐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