僚佐終于擡起頭,用别樣的眼神打量傅聲聞。旁的不說,那一聲“大人”倒真令他回了神——是啊,太守不死,哪裡有我出頭之日?!
僚佐琢磨:骨阆郡死了太守,京中必會派人來查,但這太守既非世家大族出身,亦不是什麼科考狀元,沒有背景關系、沒有聲名威望,一路靠魚肉百姓、斂财買官混到如今的地步,即便京中稽查司的刑官前來調查,多半也不會太當回事兒,速戰速決的給個結案陳詞,再安排新任太守便是了。我跟随太守多年,屆時如何在刑官面前有的放矢地述說其生平所行,不全在我一人之言嘛!太守能做之事我皆能做,不能做之事我亦做了個遍,唯有我對本郡情狀了如指掌,是以新太守之位舍我其誰啊!
如意算盤噼啪作響,僚佐忽然發覺眼下正是自己攀爬仕途的大好時機,頓時轉懼為喜,激動之情溢于言表,傅聲聞看得那叫一個清楚。
為了當上名副其實的“大人”,僚佐定定神扶着樹站了起來,有樣學樣地擺出魏關埔以往的姿态對一衆僮仆厲聲呵斥:“現在!所有人都回下房去!未經我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亦不得私下議論此事!若被我聽見有人妄言非議,闆子伺候!”
僮仆齊聲應是,有序退散,唯傅聲聞一動未動。
僚佐瞧出滿院的人唯傅聲聞是個聰明的,尚有幾分值得托付,遂拍着他的肩膀說:“派你一樁差事,辦得好,我賞你五兩銀子,若辦砸了……哼,闆子伺候!”
傅聲聞面上颔首,内心暗诽:學也學不像,半天隻會這麼一句“闆子伺候”,可笑。
僚佐道:“你速去樾州官驿,請驿丞差人将太守的死訊傳至京中,記住,一定要快!”
聽到這話,傅聲聞不禁微聳眉心,斜眼端量僚佐,心道:此人平日挺精明的,怎麼此時犯起了糊塗?去官驿送信,且不說消息會不會被驿丞直接轉送到州牧面前從而被攔下來無法報至京中,就算此事真能傳到朝廷,事後州牧一旦被追究責任,必将怨氣發洩到送信人身上,再治僚佐一個越級傳報的罪過使其吃不了兜着走,怎麼可能還任其為骨阆郡太守?這僚佐啊,怕是官欲蒙心急于求成,有失方寸了。
想歸想,傅聲聞并不打算言明利弊:魏關埔固然該死,僚佐亦不是什麼好東西,一貫狗仗人勢為虎作伥,若真落得凄慘下場,便是因果報應,情理之中。
隻是比起親自動手,傅聲聞更傾向于借州牧的手挫僚佐銳氣,殺之于無形。
傅聲聞依僚佐所言,從郡廨牽了匹快馬匆匆趕去州上。臨行前,僚佐警告他:“休要耍什麼花招,别忘了你阿姐還在魏宅!”
盡管傅聲聞知道以沈寒枝的身手打幾百個僚佐都綽綽有餘,卻仍不敢掉以輕心,出了城立刻策馬飛馳起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現身官驿門前稱要見驿丞,不料被小厮攔在了門外。
“驿丞不在,你有事晚些再來!”小厮語氣不耐,說完轉身便走。
傅聲聞忙把人拽住:“驿丞何時回來?我有急事,須親自同驿丞講明。”
其實于他而言傳報死訊不急,急的是他想快點回到沈寒枝身邊。傅聲聞生怕自己離開魏宅這麼會兒工夫,沈寒枝便跑了,畢竟她想要的東西都已得到,若真要離開,再高的院牆也擋不住她……
小厮翻了翻白眼,陰陽怪氣地說:“驿丞何時回來能跟我說啊?”
傅聲聞沉默片刻,松開了手,不緊不慢道:“也罷,我隻是一個僮仆,太守死了,我去别的地方尋工便是,非親非故的,我着哪門子急。”言罷,作勢去牽馬。
“等等!”小厮反手拉住傅聲聞,眼睛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問,“你剛才說啥?誰死了?”
“骨阆郡太守,魏關埔。”
“死、死了?!”
小厮驚愕不已,張着嘴巴緩了緩,然後一把抱住傅聲聞的胳膊将他拖進後院,二話不說關入柴房。
又是柴房……傅聲聞隻是看一眼牆邊立的柴垛便覺得腰酸背痛,無奈地推了兩下屋門,發現竟已被人從外邊上了鎖,心中不由得斥罵:光天化日關押百姓?此地官員從上到下未免都太猖狂了些!
忽聽小厮在門外說道:“你老老實實在這兒呆着,若你所說屬實,驿丞回來自會放了你,可若是你心懷不軌造謠生事,便有你好看——”
“砰——咚!”
傅聲聞一腳踹開了柴房的門。
門外,小厮來不及閃躲,正正被砸在門闆之下,趴在地上“哎喲喲”叫喚起來:“疼死我了!你……”
“我讨厭柴房。”傅聲聞擡腳踩壓住門闆,面無表情地問,“驿丞到底在哪兒?”
“在在……在酒樓吃酒!”
“吃酒?”傅聲聞望一眼日頭,才幾時便去吃酒了?他輕歎半聲,又問小厮是哪家酒樓。
“醉春華!”
傅聲聞劍眉微挑,頗覺有趣地勾起唇角:那可是樾州最豪華的酒樓,随便吃一頓飯便要花費上百金,這驿丞年俸至多懷金十兩,居然也敢在醉春華花天酒地?
他挪開腳,馬不停蹄地趕往醉春華。
今日醉春華全無以往門庭若市馬咽車阗之景,偌大的酒樓門前隻拴着一匹駿馬,馬鞍側邊印有官驿标識,樓内大堂則是空無一人,奇怪得很。
傅聲聞想了想,來到旁邊的小巷裡,果然見到一輛寬大雅緻的馬車隐蔽停放在此,車身規制為大戶人家所用。他回到酒樓門口正要往裡走,突然被跑堂小哥攔下來,說是酒樓今日已被人預定,概不接待外客。
看來驿丞是下了血本在此宴請貴客,而那位貴客便應是馬車主人。傅聲聞暗忖:貴客的身份想必有些特殊,以至于無需驿丞破費,酒樓也為其放棄接待外客,不然即便驿丞掏光家底兒也是包不下整座醉春華的。
如此也好,鬧出動靜,驿丞定會出面。
傅聲聞有了主意,作勢強闖并對跑堂小哥大喊:“我知道驿丞在裡面!我有急事要見他!别攔着我,耽誤了正事可不是你能擔待得起的!”
跑堂小哥見他煞有介事,心中亦有些含糊,但一想到樓内客人身份之貴重,他又立時硬氣起來,推開了傅聲聞說:“你找驿丞便去驿館,在這裡亂嚷什麼!小心我叫衙差把你抓走!”
傅聲聞不甘示弱,接連高聲怼罵了好幾句,引得路人駐足看熱鬧。
跑堂小哥又急又怕:再這樣下去驚擾到貴客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他竟直接伸手欲捂住傅聲聞的嘴。
傅聲聞眼底露出嫌棄之色,微一偏頭便巧妙躲開了那隻滿是油垢的手,同時抓住對方的腕骨輕輕一擰,瞬間便令跑堂小哥疼得叫喊出來:
“松、松手!哎喲——”
二人争執之際,酒樓内走出一家仆裝扮之人,其身形瘦條個子不高,面上淨白無須,氣度略顯不凡。
傅聲聞停手審視,目光在其喉間稍作停留,确定此人乃女扮男裝,應是貴客女婢,陪同家住前來赴宴,扮作男裝便于行事。
“驿丞請這位公子進屋說話。”
女婢眼皮低垂難辨喜怒,語氣亦是淡漠無瀾,但明顯能聽出是刻意抑聲而言,說完便側過了身子,等候傅聲聞随其上樓。
婢子尚且如此,等下見到其主更須小心。傅聲聞心懷戒備,默不作聲地跟着女婢來到二樓,隻身走進雅室後未見旁人,唯有驿丞面色不善地坐在月桌旁。又見桌上空無一物,連隻茶水杯都沒有,他便立時明白驿丞這是換了一間屋子見自己。
傅聲聞暗中環顧雅室布局,發現這裡實為兩間雅室合并而成,中間被一道戶牖隔開,而此刻有兩扇戶牖未關緊實,使得隔壁雅室的紗幔自縫隙間飄出來一角……
“是你吵着要見本官?”驿丞不耐煩地開口,眼神頻頻瞟向戶牖。
傅聲聞更加确定簾後有人,且若他沒猜錯,那人便是樾州州牧。
“是,在下乃魏宅僮仆,受馮僚佐之托有幾句話要轉達于您。”傅聲聞走到驿丞旁邊,語聲不大不小,躬身道,“骨阆郡太守昨夜意外身故,馮僚佐請您盡快将消息傳報京中,以便稽查司速派刑官過來查明真相。”
驿丞愣了,一度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錯,逼傅聲聞又說了兩三遍。
傅聲聞隻好耐心述說魏宅書房是何時被人發現着了火、大火又是何時被撲滅的,還有那僮仆是如何在僚佐的威逼下滾入廢墟之中瞧見了穿着太守官服的焦屍……最後,他道:“太守平日不許任何人靠近書房,獨他自己能進去,因而那屍體十有八九便是……”
他話說一半,留另一半任由驿丞想象。
驿丞面色相當怪異,談不上好看也談不上難看,勉強稱得上喜憂參半。他先是起身在屋内負手踱步,後又摩挲着下巴站定沉思,直到隔壁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咳聲,他才恍然驚醒,忙對傅聲聞說:“知、知道了!本官知道了……這樣,你先回魏宅,讓僚佐好生安撫宅内衆人。此事發生得太突然,想來那些人都吓得不輕……哎,這骨阆郡突然沒了太守,可叫百姓們如何是好呀!哎,誰都不願見到此等悲劇啊!哎……”
驿丞連聲哀歎,生動诠釋了什麼叫貓哭耗子假慈悲。
傅聲聞輕撩眼皮細細揣摩其神情,心想:話倒是說的好聽,可這眉目間掩不住的竊喜又是何意呢?真是越想越好笑,沒有哪個百姓會覺得失去一個為官不仁的太守是樁悲劇,他們甚至會認為這樁“悲劇”應當發生得再早一些。
誠然,驿丞另有盤算,鄭重其事地叮囑傅聲聞:“切記!京中來人前萬不可讓魏宅的人出門亂說!”
“您放心,此事僚佐大人已向魏宅衆人吩咐過了。另外,僚佐大人再三囑咐在下務必如實将他的意思傳達于您,請您務必派人快馬加鞭送信至京中,還說了事情務必秘而不宣,莫叫旁人知曉……”
傅聲聞一連用了三個“務必”,拱得驿丞心頭火愈蹿愈高。
驿丞臉色陰沉,滿不樂意地想:左右一個務必右一個務必的,那什麼僚佐真拿自己當根兒蔥了?還張口閉口的大人……呸!一隻臭跟屁蟲,算哪門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