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牖後,那位貴客的臉色難看到極點。
傅聲聞尤嫌不夠還想再說,被驿丞揮手趕了出去。
出了酒樓,他牽馬繞至後巷,快速拴好馬,躍身至酒樓二層外的走廊。他雖身形高挑挺拔,行動起來卻輕盈迅敏、無聲無息,不過眨眼便藏身在方才那間雅室隔壁的角窗下,又将窗子打開半指寬,從縫隙裡窺視過去。
貴客果然是樾州州牧,胡阼非。
傅聲聞屏息探察,心想驿丞特意挑選一間不臨街的雅室,必定是有秘事與州牧詳談。
室内之人對窗扇變化渾然不覺,顧自說着話:
“大人久等,剛才魏宅僮仆來報信兒,說是骨阆郡太守昨夜意外過世了。”
“哦?意外?你說說,怎麼個意外法兒?”
因州牧背對窗扇,傅聲聞便從語氣分析對方并不在意魏關埔的生死,甚至聽到驿丞說 “意外”二字時,還嗤笑了一聲。
“說是書房夜讀,不小心碰倒了燭燈,燒到書籍和簾子,起了大火……”
傅聲聞饒有興趣地欣賞驿丞做戲。假如看到書房内燭燈的擺放位置,确實容易産生此種誤會,可驿丞未親眼所見依然編排出同樣的戲碼,還真是歪打正着。
此外,傅聲聞還确定了一件事:驿丞和僚佐同樣觊觎太守之位。
也是,當今的仕情便是官位越高,貪得越多,且升官發财須講究方法,“甯當雞頭不作鳳尾”便是其中一法——太守官職雖不在州上,坐擁實權卻比州上那些末流小官兒多得多。而且相較于其他郡縣,骨阆郡離樾州最近,若想早日官拜京中,博取更高的功名富貴須得離州牧近些才行,畢竟,背靠大樹好乘涼。
州牧飲一口茶,不急不慢道:“郡太守獨自呆在自家書房卻被大火活活燒死,着實匪夷所思,說出去恐怕沒人會信。不過老譚啊,你要知道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讓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你告訴他們的便是真相。”
驿丞忙不疊應是。州牧又道:“照理說,此事應當立即請示京中,由朝廷派稽查司的刑官前來斷查,但那樣一來,事情便過于麻煩……”
驿丞怔愣須臾,倏爾意識到:州牧莫非打算瞞下不報?
自己的地盤上死了官員,任誰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倘若僅是因為太守任期屆滿或者病故而予以更換,那麼依照吾朝律定确無傳報的必要,隻需由各州州牧自行選任并審查繼任者三代無案、籍貫清白,安排妥當後再将定職文書遞到京中即可,不然吾朝國域遼闊,所轄州郡縣邑數不勝數,事事都上報京中的話,朝廷就别幹别的了。
但此事不同。那位魏太守是身故且死因蹊跷,若不讓上面知曉,萬一今後被别有用心之徒把此案訴狀遞至朝廷,官家得知了怪罪下來,誰擔着?驿丞偷瞄州牧,不用想都知道其定不會擔此責任,而最有可能在東窗事發時背下這口黑鍋的便是繼任太守。
上報京中則會有刑官來主理此案,隻要在來人身邊好好表現便可順理成章地求任太守之位,可瞞報的話……驿丞越想越頭皮發麻,今日宴請州牧本為求官,眼下猜出州牧的心思,他便不敢繼續開口了,生怕說多一個字便會被推到骨阆郡那風口浪尖之地。
豈料,州牧突然發問:“你方才說僮仆是受僚佐所托,讓你把消息趕緊傳到京中,是嗎?”
驿丞不敢吱聲,冷汗涔涔,哈着腰立于州牧身側,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他望着滿滿一桌子珍馐美味,暗泣哀嚎:得不償失啊!錢白花了!唉……
州牧斜眼瞧去,奇怪道:“你與那僚佐有仇怨?”
驿丞不明所以:“沒、沒有啊!”
莫說仇怨,連面兒都沒見過。
“那他為何要坑害于你?”
坑害?驿丞滿心都是求官之事,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州牧何意,躬身懇問:“大人所言,下官實在不明白,還望大人指點一二。”
州牧幽幽解釋:“那僚佐讓你把太守死訊直遞京中,卻隻字未提要先将此事告知本官,莫不是盤算着他日朝廷怪罪下來,本官拿你個越級傳報之罪?”
驿丞目瞪口呆。
“那人想在稽查司的刑官面前買好兒,卻把你給賣了,難道不是坑害你?”州牧淺飲一口茶,語重心長地說,“你莫傻到被别人賣了,還幫别人數錢呐。”
“怎麼會……我與那厮素不相識!他、他居然這般置我于不義?!我——”
驿丞突然住聲,眼睛一轉恍然頓悟:僚佐亦沖着太守之位來的啊!不行,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與其為人魚肉,不如自成刀殂!今日我便鬥膽求任太守一職,至于如何了結這樁命案、如何應付上面派來的官差……皆可走一步說一步嘛!總之,萬不能遂了僚佐那小人的願!
驿丞心一橫,當即匍匐跪地假惺惺落下幾顆眼淚,哭訴道:“請州牧大人可憐可憐下官!救救下官吧!”
“哎呀你這是做甚!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可輕易便跪?快些起來,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州牧一邊勸說,一邊假模假式地伸手去扶。
驿丞哪兒敢勞其動手,哼唧兩聲便自己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卻仍低垂着肩頭耷拉着腦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州牧端起茶杯慢慢飲啜,小半杯清茶見了底,才說:“你今日之意,本官已然知曉,正所謂無巧不成書,你看你方有所求,骨阆郡便空出了一個太守的位子,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對對對!天意!是天意!”
“既如此,你便去骨阆郡做個代任太守的官兒罷。”州牧起身,撣平坐皺的衣擺,同驿丞叮囑道,“務必妥善處理好前太守的後事,給百姓一個交代。若有拿不準的便差人來州上送信兒,萬不可學那什麼僚佐,遇事自作主張是成不了氣候的!待适當之時,本官自會賞你一道扶正文書,好讓你當個名正言順的郡太守。”
驿丞雙目精光四射泛出激動的淚水,不停彎腰道謝:“多謝州牧大人!多謝州牧大人啊!”心裡更是樂得炸開了花兒:太好了!錢沒白花啊!
“先别急着謝。”州牧擺手道,“此事到底是要上報京中,隻是何時上報以及屆時稽查司的刑官前去郡上,你可都想好應對之策了?”
驿丞被問得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稱未想好。他有些意外,方才州牧不是還暗示此事不便上報,怎的忽又改口了?當真令人捉摸不透,莫名其妙。
不知怎麼回事,他總覺得自己好似被人擺了一道,跳入到某個吉兇難測的圈套之中,可左思右想沒能想出個所以然,終究自我勸慰: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多思無益。
實則是州牧從未想過要承擔此一事中的任何責任:報肯定要報,然何時上報大有講究,是出了事立馬便報,還是給上面拿出一個較為完善穩妥的結案陳詞再報……此中三昧不可言明,但由這位代任太守自行拿捏,如此一來,好與不好皆與自己無關。
還是年輕啊。州牧心底暗暗諷歎,喚了一聲“鹭娘”,那名清冷女婢便推門而入。
州牧指着女婢對驿丞說:“讓鹭娘同你一道回去,她為人沉穩聰慧,平日亦幫本官處理過不少政務,若有事可幫襯着些。”
鹭娘躬身以應。
驿丞明白,州牧是怕自己會同那個僚佐一樣動歪心思,所以要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他睨一眼鹭娘,并不将其放在心上,心道一介女子有何能耐,好吃好喝的供着便是了,還真能讓她幹涉什麼要事不成。
驿丞此時還不知魏關埔留下來了一屁股爛賬,想着隻要同稽查司說明此案是意外失火便萬事大吉。雖然心裡多少存有憂慮,但州牧那句扶正之言對他來說,着實猶如驢推磨時吊在前方的胡蘿蔔一般誘人得緊,似乎尚有餘音回繞在耳畔和心間。
“大人苦心,下官銘感不忘!”見州牧欲離開,驿丞趕忙攔道,“大人請留步!”說着又跑到櫃子前抱出了兩瓶梅花酒。
州牧早料到驿丞此舉,撇嘴輕笑,停了步子。
盡管酒樓今日并無外客,驿丞仍小心翼翼以袖遮擋,将兩瓶梅花酒暗暗送入州牧手中,半躬身軀作谄媚相:“此乃醉春華的極品美酒,是采撷了最具君子氣質的綠萼梅瓣,佐以仲夏晨露制曲釀成,酒不近唇而梅香自來,風雅非常,最宜炎炎夏日冰鎮飲用,滋味甚佳!下官特意求了酒樓老闆留下這兩瓶,還望大人笑納。”
“不妥,不妥,你看那一桌子菜已是貴重,再收此酒……哎呀着實不妥!”州牧眉頭輕蹙而唇角微揚,眼神閃現滑光,自始自終隻重複這幾句不疼不癢的埋怨言詞,一番假意推托後還是笑盈盈收下了酒。
餘下之事便沒有再看的必要了。傅聲聞輕輕合起窗子,趁幾人下樓時飛身落地,策馬奔離。
沈寒枝從巽娘房中出來立刻去找傅聲聞,然尋遍滿院仍未見其身影,不免忐忑:若真是他放的火,那他此時逃走,豈非将所有嫌疑落于我一人之身了?
她趕到廳堂,站在僚佐面前故作緊張姿态,低着頭唯唯諾諾地問:“敢問大人,您可有見到我阿弟?他膽子小,我擔心他因昨夜之事亂了手腳私自逃出魏宅,怕他給您帶來麻煩。”
僚佐滿心都是自己即将走馬上任成為繼任太守的美事,漫不經心地回道:“哦,我叫他去給京中遞信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