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物?”傅聲聞追問,卻見馮騁已抿緊嘴巴不願再說。他想了一下,掃視着滿桌菜肴,裝模作樣地輕歎起來,“看來大人還是不信在下。”
“不是不信你,隻是,這……”俗話說吃人嘴軟,馮騁哼唧兩聲,忽拍桌瞪眼地對花娘斥道,“哎呀!你這花娘怎這般沒有眼力!大人我同人談正事,你老湊過來作甚?真的是……還不快快出去!”
花娘看看二人,懵然委屈地走出雅間。
傅聲聞側眼瞧着,馮騁抖抖衣衫坐到自己身邊,悄聲說:“看在這桌菜的份兒上,我便不再瞞你了,可你得答應我,此事萬不可對外提起!一個字都不能提!”
“自然。”
馮騁清了清嗓,聲音壓得極低:“先前有一犀牛妖去譚宅送木料,我見其額頭的犀角色澤油亮,着實稀罕……”
傅聲聞眸色愈發深邃,暗道馮騁敢動此念頭,便是命不久矣而不自知,亦着實可歎。
馮騁絮絮道:“若将那隻犀牛角雕刻成鎮紙……罷了罷了,依我看便是什麼都不雕,也能讨太守歡心!”
“可那隻犀牛妖是平妖吧?若殺了他,依照吾朝律法,豈非與殺平民百姓無異?”
“嘁!我還管得了那個!”馮騁滿臉鄙夷不屑,揮舞雙手比比劃劃,狂妄斷言,“妖便是妖!不論吉兇皆低人一等,此乃常理,它可為我所用,便還是它的造化呢!”
傅聲聞不置可否,半晌,輕聲回應:“大人所言極是。”随後望一眼天色,借口另有要事不便再留,臨出門前叫回花娘進屋伺候。
他并未就此離開,而是到街邊茶鋪尋一好位置,打算邊飲茶邊看戲。
不想剛煮好的茶還未及喝上一口,傅聲聞便看見馮騁陰沉着臉從嫣檀院裡慌張蹿出。分明行于平地,馮騁卻屢折跟頭,似是腿軟得走不動道兒,身上那件破爛單衣也半敞着沒有系好……
“哎,無趣啊,無趣。”
傅聲聞喚來店小二結清茶水錢,攏平衣裳,恝然自若回了譚宅。
幾日後沈寒枝探明銀錢和餘糧所在,準備攜之離開譚宅回普濟院,不料發生了一樁意外。
因修志一事鬧得沸沸揚揚,譚宅近來戶限為穿,一應人馬皆帶着厚禮求見新太守。
沈寒枝正琢磨着從那些厚禮中順點什麼帶走,突然發現衆多訪客裡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馮騁?他來此作甚?
她悄步跟至廳堂,見馮騁避開衆人單獨會見譚太守并将一件古雅木盒雙手奉到對方面前。那副巴結讨好的做派與先前别無二緻,隻是衣着裝束早不似從前那般體面,怎麼掩都掩飾不住一股窮酸味兒。
“你說有東西獻給本官?”譚太守斜眼打量着木盒,疑道,“便是這個?”
馮騁弓着腰巴結:“望大人笑納。”
譚太守沖一旁的鹭娘使了眼色,便由鹭娘打開木盒端到他眼前。
三人站位緊湊,全然不給沈寒枝窺視之機,但她能清楚感受到譚太守見到此禮甚是欣悅,連連稱好。
“屬你最有心。”譚太守示意鹭娘收好東西,擡起手重重拍在馮騁背後,将其身體壓低得不能再低,滿意颔首,“行了,後日你便去郡廨任主修官吧,好好負責修志之事,切莫辜負本官的期望。”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馮騁忙不疊鞠躬感謝,活脫一把人形蒲扇。
譚太守不再理會,徑直邁出廳堂。
沈寒枝連忙藏身走廊拐角後,隻露出雙眼探察過去,目光始終盯着鹭娘手中的木盒,心奇道:究竟是什麼寶貝能讓馮騁在那麼多人裡一舉得勝?
入夜,她暗中前往太守卧房欲一探究竟,途徑女眷居所時忽見鹭娘神色匆匆跑了出去。
許是又有急差。沈寒枝沒當回事,行步如飛來到太守房外。她身手輕盈敏捷,神不知鬼不覺便進了屋,然而尋摸一圈并無所獲,便想:看來還真是非同尋常的寶物,以至于必須仔細藏好,不可為外人所知。
這更激發了她的好奇心。沈寒枝決定天亮後去找傅聲聞,讓他替自己打探出寶物所在,勢必要雁過拔毛!叫官者之流也嘗嘗心頭好被侵奪的滋味!
沈寒枝回到下房安安穩穩睡了一覺,翌日清晨便去柴房尋傅聲聞,結果踏進柴院便瞧見到如此匪夷一幕:傅聲聞衣衫不整、發絲飛亂地站在院子中間,手中死死攥着短褐的腰帶,雙目怒不可遏地瞪視柴房屋内……
還以為他是被什麼妖或蟲吓到了,沈寒枝邊走近邊問:“怎麼了?”
豈料,傅聲聞聽到她的聲音,霎時變了臉色,憤怒之餘還閃過一抹驚惶,側身阻攔并沖她喊道:“别過來!”
沈寒枝當即停在原地,不動神色地握住了匕首。
傅聲聞臉色極其陰沉,又往柴房内瞪去一眼,眼中蘊含濃濃的警告意味。随後,他斂了戾氣,沉聲問沈寒枝:“你怎麼來了?”
“我來找你說一件事,你……”沈寒枝注視着柴房的門,忽聽裡面傳來一女子若有似無的咳聲,頓時意識到什麼,退了兩步說,“你若不方便,我晚些再來。”
“不是!”傅聲聞同樣聽見了那聲故意的咳嗽,心頭惱意不由加深,可面上還要裝作無辜之态與沈寒枝周旋,喚她道,“阿姐!我沒有不方便!我這也……也不是你想的樣子。”
沈寒枝抿了抿唇,調侃反問:“我想的是什麼樣子?”
“……”
傅聲聞有口難言,自知再辯不清,眉眼陰恻恻地垂下,險些沒藏住眼底殺意。
此時,屋内又傳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笑。
沈寒枝心想:我與傅聲聞雖不是親姐弟,卻也是陌路相逢、同病相憐,也罷,待尋得寶物,我便給他一筆錢讓他安心娶妻,不算辜負了這段緣分。
不過現下,沈寒枝實在太想知道柴房裡藏的是何許人也,又暗暗猜測:是宅子裡某個垂涎其美色的孟□□,還是他去嫣檀院惡整馮騁時結識的花娘……
越東猜西揣越難抑窺探之心,最終,沈寒枝一步步朝柴房門口走去。
傅聲聞見勢不妙當即橫擋在她身前。
沈寒枝必不會知難而退,相反地,傅聲聞此舉更刺激了她求索“真相”的決心。她假意往左晃身,卻于眨眼間從右邊繞到傅聲聞身後……
傅聲聞同樣有所防備,先一步搶占沈寒枝的落腳之地,逼得她隻能後退半步以穩住身形。
沈寒枝仍不罷休,挑着一抹玩味的笑伸手去抓傅聲聞的胳膊,欲将他推到旁邊。奈何傅聲聞反應極快,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反躲了開……
小小柴院内,他二人你來我往不斷過招,終是平分秋色,難分伯仲。
沈寒枝率先停手,歪頭看着傅聲聞,眼中浮現出欣賞光彩。傅聲聞亦然,且不知為何他忽覺自己如夯土般的心底好似悄聲慢裂出一道細紋,某種難以言明的情愫正在那處緩慢的滋生、爬蔓……他想,僅僅是棋逢敵手的喜悅罷。
“你還真護着那位小娘子。”沈寒枝不再強人所難,言笑兩句便主動退至柴院外,同傅聲聞說,“處理好了來找我。”
待她離開,傅聲聞便再無半點好臉色,系好衣裳,神情漠然地回到柴房内,目光在那張塌陷的柴榻上流轉半圈後,落在并膝坐地的女子身上。
鹭娘輕咬朱唇,眼角潸然含淚,含情凝睇地望向傅聲聞,未着一言卻無聲勝有聲。她瑟縮着抱緊身體,尚未披好外衫,留雪白的肩頭和泛青的肌膚暴露在外……
換作旁人見此豔景定是春心蕩漾、眼穿腸斷,而傅聲聞隻感到惡心得快要瘋掉,恨不得沖上去扼死對方。
他到底是克制住了殺心,擺出一副古井無波、毫無動容之相,冷聲諷道:“怎麼不咳了?”
鹭娘泣語:“鹭娘對殿下有情,不喜歡别的女子靠近殿下,所以才……”
“對我有情?”傅聲聞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搖了搖頭并蔑笑着打斷了鹭娘的惺惺作态,道,“鹭娘啊鹭娘,你為官升太守竟行此等下作之舉,莫不是以為攀了我,便可稱心如意了?如此說來,你隻是對我手裡那點微末權勢有情罷了,又何須說那樣冠冕堂皇的假話,惹人發笑。”
鹭娘默然須臾,忽而彎唇笑了笑,翹起指尖拭去眼角餘淚,感歎道:“帝王家人,果真冷血無情。”
傅聲聞不語。鹭娘又說:“鹭娘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心存妄念,能有幸同殿下結一段露水姻緣,已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了。”
“怎麼,威脅我?”
“豈敢。”
話雖如此,鹭娘的眼神卻盈滿笃定之色,像是拿準了傅聲聞不敢将這樁醜事外洩。誠然,傅聲聞确是不會讓人知曉此事,莫說不會有第三人知曉,便是鹭娘也不能再提及此事。
唯有死人的嘴才最嚴實。他看着鹭娘,心下已有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