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記得每個院民的名字,在這片滿是屍體的殘垣廢址中一遍又一遍呼喊,正如往日那樣。
這些名字數不清呼喚過多少次,可怎麼這一次……怎麼這一次任憑她如何喊叫,都沒人回應了呢……
“為什麼……為什麼……”
漸漸的,沈寒枝隻會說這一句話了,像個活死人一樣尋遍半山觀每處角落,踉踉跄跄滿身跌傷,狼狽至極亦不敢放棄,不甘放棄。
傅聲聞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後,親眼看她發了瘋似的翻開每一具屍身,妄圖從中找出哪怕一個還活着的人,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
遍地的屍骸還有那哀哀欲絕的弱小身影,無不令他神思恍惚,卻唯有一事分外明了:這一場彌天禍事,終究與他逃不開關系……
伴随一道天雷轟鳴,傅聲聞幡然驚悟:往昔所有懷疑、揣測、試探、較量……皆于今夜化作塵土去,被漫山血雨滌蕩無蹤了。
終于,他攣跪在地埋首于胸,蜷身垂臂作謝罪之态。水影中依稀映出一輪血月高懸于天,然擡頭所望,分明是烏雲遮月晦暗無光。霎時之間,他感到無比諷刺。
不知過了多久,沈寒枝回到前院,雙膝一軟癱倒地上,形同一灘爛泥任由雨水、血水還有淚水混雜着将她淹沒。
傅聲聞勉強撐起身子,跌跌撞撞跑到她的身邊,把她牢牢擁在懷裡。
細密的雨珠仿佛生出尖牙利爪狠狠劃過他的臉龐,毫不留情地撕碎他往日的僞面,使他露出最真實的愧疚與懊悔。
“對不起!沈寒枝……對不起……”
傅聲聞貌似也隻會訴這一句了,再不知道還能說些别的什麼話。
沈寒枝并不明白他因何道歉,亦無心琢磨明白,隻面無表情,嘶啞的嗓音透出無盡絕望:“他們都死了,我……我沒找到活着的人。”
傅聲聞收緊臂膀,語氣卻輕輕的,像是怕驚擾了她一樣安撫道:“雨太大了,咱們先進殿去。”
沈寒枝無動于衷。傅聲聞隻好将她扶起來,慢慢走向慈悲殿。
此時,觀門“吱嘎”響動了一下。
傅聲聞倏然停步,低頭看向懷中。沈寒枝同樣神色一動,扭過頭,癡癡地望向大門。
“院長……”
這一聲孱弱的呼救險些被暴烈的雨聲吞沒。隻見一披頭散發之人正從門外爬進來,停在門檻上艱難地喘息。
沈寒枝眼中瞬間迸出光亮,拔腿朝其沖去。
傅聲聞卻是不動,立身殿前嗔目切齒,殺氣難抑,雙拳指骨生硬作響,心道:他果然還活着……果然!孫絮微,這場劫難便是拜其所賜!
沈寒枝見尚有院民存活,卑微地獲得了一絲慰藉。她搭着肩把人攙進慈悲殿,伸手探查其傷時,眼角淚水長流不斷,哽咽着開口:“我去尋藥!”言罷,急欲而出。
傅聲聞自始至終冷眼旁觀,待沈寒枝經過身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攔下。他無視沈寒枝困惑的神情,質問孫絮微:“其他院民都沒能逃過一劫,為何你還活着?”
沈寒枝蓦地愣住:他這話什麼意思?
孫絮微亦有不解。他自以為與傅聲聞同心戮力,故聽到此話愣了一瞬,緊接着便歪過頭假裝昏迷,算計着等沈寒枝走後再作解釋。
沈寒枝心道救人要緊,仍忙不疊跑去了庖屋。
傅聲聞退至殿門旁邊窺視,見她在半塌的庖屋處翻找藥材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冷冷開口:“我說過,不論如何不得傷害院民。孫絮微,你忘了嗎?”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諱,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孫絮微立刻撩開眼皮跪地叩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自證道:“孫某所做都是為了殿下啊!”
傅聲聞怒極反笑,擺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反問道:“哦?你說說,怎的為了我?”
孫絮微挺了挺身,兩眼冒出異樣的精光,既激動又小心地解釋:“院民皆死,普濟院不複存在,眼下定是那妖女最脆弱之時,亦是殿下奪取妖心最佳之機啊!”
“死了這麼多人,僅憑你一人便可成事?”傅聲聞搖頭感慨,“我竟沒看出你還有這麼大的本事。”
孫絮微猶豫片刻,傾了傾身以掩面色,解釋道:“此事确非孫某所為。殿下可還記得前幾日在燈會上遇見的兩個龜夷人?他們技不如人輸了比試,又當衆受辱,便尋了一種妖法操縱兇妖山蜘蛛來此暗害院民,豈料事态失了控,以緻血洗半山觀……”
山蜘蛛或許不假,方才所見的幾具屍體上皆有蛛絲纏繞,但此妖是否為龜夷人所控,無由證實。傅聲聞自是明白:與其說龜夷人報仇洩恨,倒不如說是孫絮微勾結龜夷人釀成了這場禍事,為求脫罪又煞費苦心地委罪于外邦……
“殿下放心,此事斷不會牽扯吾朝外務。事發時,孫某已伺機将那兩個龜夷人送入山蜘蛛之口了……”
好一招借刀殺人,死無對證!傅聲聞竭忍怒火,趁孫絮微叩拜述說之際徐徐靠近其身旁,出其不意地将一根銀針刺入其百會穴,又施壓掌力令銀針全部沒入其體内。
百脈之會震裂破碎,經穴之主遽爾斃命,且傷口匿于發下極其微小,不細查絕不見異樣。
孫絮微萬想不到自己便這麼寥寥草草斷送了性命,兩隻魚眼睜得渾圓,死不瞑目。
傅聲聞冷眼眄視,唇角牽起一抹陰寒的譏諷,對屍體道:“既是為了我,那麼你也不該活着,畢竟隻有普濟院的人都死了,沈寒枝才會把所有心力傾注于我一人之身。對了,這根銀針是我在陶氏屍體旁邊撿到的,便也算是冥冥之中她助我殺了你罷。”
他用最隐蔽的法子無聲無息地了結了元兇,又快速把屍體擺放回沈寒枝離開前的姿勢,最後從其衣襟裡搜走一隻鴿哨。
耳目沒了音信,國師必定過問,傅聲聞不得不未雨綢缪,尋一合适借口待适當之時傳信回去,以打消國師的疑心。此前他曾見孫絮微利用這隻鴿哨召來信鴿,是以此物尤為重要。
“屋子塌了,藥不好找,我隻能找到這些……”沈寒枝邊說邊疾步回到殿内,卻在看見那張隻剩死氣的臉時語聲凝噎,“他……”
“他剛剛驚厥發作,死了。”傅聲聞故意露出複雜眸色,踯躅道,“孫老仆年紀大了,撐不住是情理之中……”
“傅聲聞。”
“嗯?”
“我隻有你了。”
沈寒枝言罷,突然口吐鮮血,血珠飛濺甚是駭目,随即,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兩眼一黑往後栽去……
“沈寒枝!”傅聲聞迅即托抱住她,一遍遍喊她的名字,“沈寒枝!沈寒枝——”
她卻不醒。
傅聲聞有些慌了,守在她身邊整整一夜,不曾合眼片刻。
沈寒枝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夢裡沒有人也沒有路,她身處巨霧之中什麼都看不清,隻嗅到了濃重而刺鼻的血腥味。突然,她踩到一物,俯身看去竟是一隻人手……
沈寒枝瞬間驚醒,迎面對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你終于醒了……”傅聲聞既感安心又覺慶幸,忙端來一碗水。
沈寒枝怔愣不語,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地想:夢?夢,會不會隻是夢……
她扶着牆站起來,卻因體力不支而滑落下去,不禁心口一沉:自己為何變得這般虛弱,莫不是看見了……
她不忍深想,再次嘗試起身。傅聲聞本想幫忙,可見她滿面毅然,他擡起的手又落回了身側。
短短幾步,好像走了一生那麼長,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炭火之上。沈寒枝一步一停,來到殿門後深吸一口氣,顫抖着雙手打開了殿門。
眼前如夢所見,濃霧遍山,血味撲鼻……
她終于心死,徹底認清了自己終是不得命運眷顧,挫敗跪地,頹然萬分。
傅聲聞蹲身旁側凝睇那張蒼白似雪的臉,甚為于心不忍,但幾次張嘴都沒能說出一個字。他知道,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麼都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更無法彌補沈寒枝内心的傷。
沈寒枝緘默不語,跪了良久,方才兩手撐地蹒跚而起。
傅聲聞怕她摔着連忙伸手相護,且慎言低語:“你……你想做什麼,我幫你。”
沈寒枝沒有回答,顧自走到院裡的水缸旁,抓過一張尚未染色的白布,撕成長條綁在額間,然後走向那些破碎的屍骨,将之一塊塊拾起,捧在懷中往戒台去了。
傅聲聞頓悟,同她一道白布縛額,收屍入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