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人數有缺,你打算自己補上?”
“正是!”
傅聲聞目露驚喜,心道沈寒枝當真聰明!緊接着又因她所說之言而甚為意外:
“好,我與你一道從軍。”
心飛快地跳了兩下。傅聲聞不禁搖頭失笑,盯着她的臉半哄半吓地說:“且不論吾朝并無女子從軍的先例,憑你之姿進入軍營,定是會挨欺負的!你還是在蕈州軍外尋一安妥之地,同我互相照應罷了。”
聞言,沈寒枝微微側身,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傅聲聞的手,明晃晃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眉宇間浮現狡黠之光……
傅聲聞心跳錯漏,不明所以,話未出口倏又瞪大眼睛、嘴角一顫,咬牙擠出一個字:“你?!”
居然忘了她有妖心!力能扛鼎啊!
傅聲聞有些懊惱,疼得臉色青白、冷汗直冒。饒是如此,他還要被始作俑者以奚落的語氣笑問:
“何人敢欺我啊?”
傅聲聞隻覺得自己的手快要碎了,卻見始作俑者神色如常似半點力氣都沒有用。他閉了閉眼,皮笑肉不笑道:“是了是了,無人敢欺你!快松手!”
沈寒枝指尖懈力的同時,傅聲聞眉頭頓舒。他揉着手腕,撇嘴嘟哝:“真是不公。”
“我不過是把方才那男人對妻子所做的事反用在你身上,這便不公啦?”沈寒枝幽幽一笑,道,“傅聲聞,你隻是遇到一個力氣大的女子且被這女子輕輕捏了一下手,便已覺不公,那世間大多女子力量都遠不及男子,她們可也該訴說不公?譬如那個想搶回自己孩子的母親,被丈夫攔住掙脫不得,是否為不公?若她同我這般力大無窮,你以為誰還敢攔她、敢搶她的孩子?
“世上那麼多女子既無妖心亦無勁力,彎腰低頭一輩子終究不得他人尊重,不公二字便像是烙印在她們身上一樣,從未有過片刻消失。而我,實則亦是倚仗着一顆妖心才能在你面前挺直脊背說話,也才能讓你聽我說話,不是嗎?
“你啊,應當慶幸女子無力,否則若女子擁有同男人一般的力量,便再無你們什麼事了。此番話并非是要挑起對立之争,是希望有朝一日世人能夠給予女子應得的尊重,用他們的力量去幫女子平衡不公,而非将女子視為不公本身。”
此番話令傅聲聞陷入沉默,幽深複雜的眼神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良久,他才開口:“沈寒枝,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我認為活着本身便是遺憾嗎?”
“記得,那時我無言相勸。”
“無需再勸,我現在不那麼想了。”傅聲聞盯着她的雙眼,誠心傾訴,“能與你相識,此生便不是遺憾的。”
沈寒枝垂眸笑笑,仍以一句“多謝”回應。
說話間,謝孝安登至刑場高台駐足于布棚下,架勢十足地拂了拂官袍。其身之側乃胡阼非哈腰相随,再側便是金慕葉。
胡阼非掇臀捧屁,又是扶椅子又是遞茶水,還尤嫌不夠地命人往布棚上再裝一道簾,以免行刑時妖血濺髒了京官的官袍。
謝孝安始終不予理會,見時辰已到,便伸出雙指從竹筒裡捏出一枚綠頭簽擲到場中,漫不經心道:“行刑吧。”
兩個劊子手聞令擡上鐵籠,從中抓出蹒蹒押到行刑台上。蹒蹒氣鼓鼓叫了兩聲,卻沒有逃脫的意思。而更有趣的是第一杖落下再擡起時,竟不見了它的身影。
劊子手你看我我看你,皆一頭霧水。
忽然,台下有人指着刑仗大喊:“在那兒!紮闆子上啦!”
衆人哄然大笑。
劊子手不得不用鐵鍊縛住刺猬妖的四爪再繼續行刑。但一場刑罰下來,蹒蹒根本不覺得疼,反倒是背上的刺把行刑的木杖紮的全是洞眼兒。
沈寒枝啼笑皆非。待行刑結束,刑官當衆說出那句“刑罰已畢,此妖當場釋放”,她便想上台帶蹒蹒離開。
豈料,謝孝安又命随從扣住了蹒蹒并親自拎着一隻精緻華美、嵌滿珠寶的小籠子走上刑台,抓住蹒蹒的後爪将它丢進了籠中。
沈寒枝急欲問個究竟,卻再次被傅聲聞握臂攔住。
這一回,傅聲聞語氣輕松笃定,看了看台上的人,含笑道:“放心吧,他不會對那刺猬妖如何的。”
“你怎麼知道……”
傅聲聞但笑不語,不由分說地牽着沈寒枝離開了刑場。身後,謝孝安假意逗弄籠中妖寵,趁機輕輕擡眸,匿着笑的眼神越過籠子落在那兩人身上,暗道有趣。
那成雙趣影前腳回到郡廨,後腳便瞧見金慕葉風風火火趕了回來且對衙差說:“去把本郡的征兵冊籍拿來!還有,叫征兵官長過來問話!”
沈傅相視一顧,同時藏身正堂之後。
隻見金慕葉迅速詳查征兵冊籍,臉色凝重、眉頭蹙然,持筆的手因憤怒而愈發顫抖,險些無法落筆成字。他在紙上好一番勾寫,最後重重地拍筆于案,筆尖濃墨飛濺堂下。
恰在此時,征兵官長匆匆趕至,見堂上老爺神色差極,大氣也不敢出,俯身跪在浸了墨漬的地上。
金慕葉冷眼怒視,抓起兵冊走到征兵官長身前厲聲質問:“這便是你幹的好事?!你自己看看!這裡面有多少人是家中獨子,又有多少人尚不及十四!”說着把兵冊狠狠砸在征兵官長的臉上。
征兵官長伏身更低,結結巴巴地說:“禀、禀大人,以往不……不都是如此,要不然人不夠呀!”
金慕葉反诘:“本郡征兵人數早足聖诏之命,何來不夠一說?”
征兵官長心想:此人方任太守,還真是什麼都不懂!他直了直腰,自以為聰明道:“大人,小的打聽過了,樾州各郡的征兵人數都遠超聖诏所期,本郡自然不能落于其後呀!大人您想,骨阆郡征兵越多,樾州呈遞到京中的兵冊便是越厚,官家看了定然高興!官家一高興賞了州牧,州牧再一高興便能賞了大人您啊!那樣一來大人何愁沒有平步青雲、飛黃騰達的機會!”
“你又何愁不會從本官這裡得到厚賞,對嗎?”金慕葉冷笑,“照你所說,本官是可用他人性命鋪作自己亨通仕途的基石了?”
聽這口氣不大對勁,征兵官長有些含糊,吞吞口水又苦勸道:“大人啊,這自古以來升官發财的,哪個不是這般行事……”
“我不是!”金慕葉大喝一聲,“來人!”
衙差應聲跑來。金慕葉怒指着征兵官長将其定罪:“此人為一己私欲罔顧法紀強搶民衆,作奸犯科罪不可赦!自今起撤去其官職,拖下去笞刑五十!再于征兵署前示衆兩日,以儆效尤!另,兵冊所記非成丁者,一律釋放歸家。”
征兵官長甚是不服:“太守說我罔顧法紀?好!我倒要問問太守,吾朝征兵律法是否記載戰事緊要、兵微力薄之時,非成丁者亦有責任從軍征戰?你說!是也不是!”
此一條确有不假。
金慕葉不語。征兵官長見狀,得意嗤笑:“你撤了我的官兒無所謂,你是太守你說了算嘛!可你要罰我笞刑,我便不認!哼,太守若以官壓人,那我便去京中告禦狀,看看到底是誰——”
“太守莫非被這混賬東西氣得忘了?”傅聲聞揚聲截住征兵官長的話,與沈寒枝先後走出,闊步來到金慕葉面前,“敢問太守大人,這征兵冊籍上可有總角兒郎?”
金慕葉觀其眼色,颔首回答:“有。”
“那便是了。大人可放心地治此人之罪,根本不存在什麼官威壓人一說。”
征兵官長認出來者正是為那斷臂村夫出頭之人,心底慌了一慌,卻佯裝鎮定地反問:“我何罪之有!”
“兵律有規,戰危之際可稍寬限征兵者年歲,但至多不可超過兩歲,便是十六歲,遠非總角兒郎。你說你何罪之有?”
“我……我……”
征兵官長支吾兩聲,再說不出話來。
金慕葉命衙差把人帶走收押待刑,随後朝傅聲聞擡手作禮:“多謝郎君解圍。”然而眼神卻又不自覺瞟向沈寒枝。
傅聲聞目光略略流轉,淡淡笑道:“太守大人不必多禮,在下另有一不情之請,還請大人成全。”
“郎君請講。”
“請太守更正征兵人數,如若有缺,我願代民從軍。”
“這……”金慕葉有些不知所措,訝然急問,“你若去了,沈姑娘怎麼辦?你們不是還要一起去蕈州尋友嗎?”
誠然,他亦存有私心:沈女與故人貌合無異,其中定有蹊跷,在未查明真相前總應保她無虞,若身邊有皇家人相護,于她而言便是多一分安然。
“我自然是與他一道從軍。”沈寒枝從容應道,“懇請大人從中籌謀,将我們調至蕈州軍營。”言罷,躬身示敬。
金慕葉目色擔憂,言語遲疑:“此事倒不難,隻是……”
傅聲聞會意:“大人放心,我會護她無恙。”
金慕葉輕輕一歎,隻能點頭稱好,先行離開去安排諸事了。
沈寒枝旁觀二人言行,總覺得哪裡奇怪:他們之間怎麼好像有自己不知道的事?
她看向傅聲聞的眼神不免多了一絲審量,輕聲駁道:“誰用你護了?”
傅聲聞勉強笑笑,晃了晃手腕說:“是是是,以你之力,無人能敵!”
“行了,言歸正傳。傅聲聞,你又沒看過征兵冊籍,怎知上面有總角兒郎?”
“我不知道。”
“那你……”沈寒枝見他臉上閃過一抹黠笑,倏地反應過來,“你使詐!”
傅聲聞笑語盈盈:“征兵官長為讨好太守,大肆擄掠百姓,未必知曉具體情況,隻道人越多越好。其手下定也有樣學樣,什麼人都敢抓了。”
沈寒枝作評:“狡猾。”
“這叫兵不厭詐,乃兵法之一也。”提及兵事,傅聲聞順水推舟地勸,“你我馬上要去軍營了,今後便是刀尖舔血、死生難料。不如今晚,咱們去郡上逛一逛散散心,好好潇灑一番?”
沈寒枝略作沉吟,搖頭拒絕:“罷了,你去便是,我若跟着,怕你不自在。”
傅聲聞本打算反其道而行之,主動邀沈寒枝同遊,因知她不舍離開蕭忴定不會去,自己便可放心地另去他處行己之事。但聽她如此一問,他反而有些摸不着頭腦了,說:“我為何不自在?”
沈寒枝卻不再解釋,轉身往後院走去,隻留下一句輕飄飄的:“你去便是。”
傅聲聞窺不見她的神色,亦未能從她語氣裡辨出端倪,一頭霧水地離開了郡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