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光散盡,夜幕低垂,傅聲聞才從喧嚣市集輾轉潛入目的所在——璨绮樓。
今夜有貴客至,此地熱鬧異常,燈紅酒綠,人聲鼎沸,樂曲聲比平時更為響亮,舞姬也扭得更加賣力,妖娆之姿無不令人目眩神迷。
謝孝安卻清醒得很。自入二樓閣子雅座已過一刻鐘,等的人遲遲未出現,他不免憂心:昨夜便沒來,今夜若再不來,豈非浪費了此次見面之機……
正想着,餘光掃見一頭戴帷帽之人往二樓雅室走去,他懸着的心終于放下。
因其喜怒皆未表于色,作陪左右的胡阼非屢屢暗中揣量,始終摸不透其秉性,斟酌良久才鬥膽問道:“不知謝大人對今日安排是否滿意啊?”
謝孝安無心樂舞,更懶得理會旁人,拈起幾粒杏仁喂給籠子裡的刺猬妖。
蹒蹒哼哼唧唧,轉身用屁股對着他。
謝孝安非但不惱,反而覺得有趣,将杏仁丢回盤中,微微歪頭看着刺猬妖說:“小寵不喜杏仁,勞煩州牧,再去備些别的果子。”
胡阼非連忙應是,親自下樓去找夥計,不多時帶着三四雜役匆匆回來。
謝孝安随意一瞥,果盤酒水竟有十餘份,還真當這小妖好胃口了。他覓着機會,趁雜役俯身擺酒時不動聲色地伸手提籠,借以此舉同雜役相撞,使得酒水灑了滿身。
胡阼非揚手便給了雜役一耳光,詈罵不休,吓得雜役趴在地上連連認錯求饒。
謝孝安未料到此人反應如此之大,挑了挑眉,看向雜役的眼裡掠過歉色。旋即,他蹙起眉頭假裝不悅,低聲吐出兩個字:“更衣。”言罷,起身往雅室走去。
胡阼非緊步跟上,待謝孝安進了屋,仍無離開之意。
謝孝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幽幽開口:“州牧有事?”
“這個……”
胡阼非表現得欲言又止,瞟了兩眼随從。謝孝安自然明白其意欲何為,輕一擺手屏退了旁人。
胡阼非不再耽擱,從懷中掏出一木匣雙手奉上。
“骨阆郡懸案頻生且未得解決,乃卑職治下無方!這是卑職的一點小心意,還請謝大人回京後在國師面前多多美言,卑職定當感激不盡……”胡阼非一邊說,一邊慢慢打開木匣。
十根金錠碼得齊整,閃出的金光險些晃了謝孝安的眼睛。
呵,好生闊綽!謝孝安移開目光,勾了勾嘴角,道:“州牧言重。”
笑了笑了!可算是笑了!胡阼非終于松一口氣,頗為得意地想:這世上誰人不喜歡黃白之物啊!他扣起匣蓋放于桌上,笑臉迎合:“謝大人若無他事,卑職便……”
“國師念在州牧對吾朝一片忠心,過往之事便不再追究了。”
胡阼非大喜,忙不疊躬身緻謝,卻未等腰直又聽謝孝安說:
“不過國師亦有言,罰州牧半年俸祿以作小懲,望州牧今後慎行其事,不可再犯相同的錯誤。”
胡阼非笑容僵了一瞬,有些勉強地應道:“是,是……卑職明白。”
“州牧若無他事,便可離開了。”
“是。”
見對方黯然退場,謝孝安唇邊方才露出一抹真切的笑容。
可這笑轉瞬即逝。一名随從捧着淨衣步入屋内,作勢要幫謝孝安褪去污衣。
“我自己來,你去外邊候着吧。”謝孝安面色淡然而起身迅速,轉身寬衣解帶的同時扣合木匣并以身作擋,狀不經意地差遣随從,“對了,方才那樂姬唱得不錯,叫她再大聲些,好讓我在此也能聽到那曲兒。”
随從應聲退下并關了屋門。
謝孝安當即抓起木匣,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後屏息靜聽,不至片刻,絲竹管弦和樂姬唱曲之聲響起,似要震動九天,再加上散客閑話笑鬧的聲音,守在外邊的兩名随從便再聽不到屋内的動靜了。
謝孝安又閃身來到牆邊,稍稍挪開櫃上的屏畫露出一個三寸大的牆洞,把木匣從洞口遞了過去。
對面收下,打開一瞧,笑歎:“大手筆呀!怎麼,你不留點?”
“紀家聽說我要來此,早已贈金,出手比這可闊綽得多。此外,國師原本隻罰胡阼非三個月俸祿,我卻同其說六個月,左右那厮不敢去對證,多出來的便叫太守給王家送去。總之,我是不會虧的,這些金錠便都給你吧。”
“你這麼說,我都不知該不該同你言謝了。”
“言謝不必。你且說說昨夜為何沒來,今日又為何遲了?”
“你也知道你身邊的人不幹淨,我繞了好幾條街才将他們甩掉,特意等到天黑才來,免人生疑。至于昨夜……同人吵了一架,不提也罷。”
謝孝安來了興趣:“别啊,提一提也無妨。你同誰吵架了?是今日與你一起出現在刑場的女子嗎?叫……沈寒枝?”
“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謝孝安輕呼一聲“呀”,語氣滿是調笑:“公儀聲聞,你我自小相識,我還是頭一次見你這般緊張一個女子,妙哉,妙哉。”
“謝孝安!”傅聲聞不惱别的,隻惱對方那句稱呼,“别那麼叫我!”
“忘了,不好意思。”話雖如此,謝孝安卻毫無歉意,迅疾又問,“你喜歡她啊?”
“……”
“快說,我拖不了太久。”
“……”
“哎,罷了罷了,今日沒功夫同你鬧。那龜夷人是怎麼回事?”
“你也知龜夷一事?”
謝孝安無奈歎氣:“他們外使來鬧,說是在吾朝境内失蹤了兩個龜夷人,非要稽查司出面查清,給個說法。”
“此事說來話長,究其根本,乃國師手下所為。”
謝孝安略略沉吟:“好,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你回京後幫我查一個人,她名叫琉鲂,是個女子……”
“哦?還有女子?”
“此人與我無關!總之……你查便是,若有結果着人去蕈州軍營找我。”
“知道了。你幾時出發蕈州?”
“明日。你幾時回京?若是晚了,國師會不會疑心?”
“那便也明日吧,隻說我少年心性,貪玩了一日,他不會不信。”謝孝安忽而有些怅然,“希望下次,你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見面。”
“會的。”傅聲聞正要走,突然記起一事,急忙又說,“還有!你……你别殺那隻刺猬妖。”
“什麼?我可有聽錯?你叫我不要殺妖?”謝孝安眉心一聳,臉上露出古怪笑意,稀奇道,“傅聲聞,你不是一貫讨厭妖,如今怎的改了性子?難不成那妖與沈寒枝有關?”
“廢話真多。”
謝孝安故作恍然地“啊”了一聲,還故意發出低笑聲給傅聲聞聽:“行,我答應你不殺它,畢竟我最讨厭見血,對妖也一樣。”
牆洞透出的光倏然暗去。
傅聲聞棄了木匣,用布裹好金錠抱于懷中,從屋内躍窗而下,沿璨绮樓後巷小路離開。
翌日,謝孝安啟程回京。沈傅二人從金慕葉手中拿到兵憑,代民從軍,出發蕈州。
臨行之前,他們從征兵署裡救出了那個孩子,見一家四口團聚之景,甚是感慨,随後并辔而行,直奔北營。
北地距此甚遠,他二人跋山涉水翻山越嶺,星夜兼程不敢有片刻耽擱,終于孟秋時分趕至蕈州城外的方家村。
念及營中有戰馬,沈寒枝便将他們所騎的兩匹馬喂飽後放歸山野了。
望着馬兒越跑越遠,傅聲聞莫名不舍得,總感覺此舉不大妥當,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得暗暗道罷,斂了心緒同沈寒枝并肩朝村子走去,且問她:“你騎術如此精湛,何人所教?”
“我師父。”
“那位隐客?”
“對。”
傅聲聞奇怪:“你既是孤兒,為何冠以沈姓?之前你說你師父隐客行俠仗義從不留名,莫非他本是姓沈?”
“我不知師父姓名,隻稱呼他為隐客。至于我的名字,那是師父取的,他怎麼取我便怎麼叫,從未想過自己為何非要姓沈。”
傅聲聞若有所思,心中疑團更深:與沈寒枝相處至今,不論是劍法、輕功還是騎術,她的出招習慣皆與自己十分相像,很難不令他懷疑她的師父其實與國師相識……
“這個給你。”
一顆如翠似玉的黃石赫然出現在傅聲聞眼前。他驚喜道:“魚驚石!你從何處得來的?”
“前夜在河邊憩息,恰好看見河裡遊過青魚,我便趁你睡着下河捉魚去了。”
怪不得第二天早上吃的是魚肉。傅聲聞欠身低頭,示意沈寒枝把魚驚石戴到自己脖子上,随後伸出指尖輕輕點撫石身,垂眸審視:此石形狀如心,晶瑩剔透,光華閃爍,内裡隐隐飄着三兩條纖細血紋,頗有詭谲美感。觸之溫潤細膩,嗅之微有清香,一看便知被人精心打理過。
“多謝阿——”傅聲聞倏爾一頓,到嘴邊的“姐”字被他急急咽下,改說,“多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