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腳徐一直守在營外,得令後便在營地四周尋找白蟲。天将明時,他在一棵枯黃的老樹下發現了一隻正在瞌睡的白色翻肚長蟲,外形與傅聲聞說的怪樣大差不差,隻是更胖一點。
白蟲不時左右蠕動身子,尖細小足似發夢般不自覺揮動。快腳徐脫掉上衣舉在手裡,悄無聲息地靠近至白蟲頭頂,猛地撲去用上衣完全裹緊白蟲并用兩條袖管打了死結,雙手使勁抓着不敢有絲毫松懈,直奔寨牆下複命。
“不枉徹夜等候,好在找到了!”傅聲聞同快腳徐道了一聲“辛苦”,接過蟲包連忙趕回了帳内。
沈寒枝趁他外出尋蟲的工夫安安穩穩睡了一覺,被推醒了也不惱,反而神清氣爽。她看一眼那團鼓鼓囊囊的,從矮桌下掏出一柄鐵錐,錐頭綁住棉線,錐尖一端對準白蟲的後頸慢慢刺進去……
白蟲劇烈扭動表示不滿,緊接着掙破衣布飛沖到角落裡,在疼痛的沖擊下化成了人形。
傅聲聞霎時警惕,抄拳作擋。隻見角落白煙散去,一白白胖胖的男子狼狽地趴在地上,兩隻又短又細的胳膊齊齊往後頸摸去,卻無論如何都沒能扯出鐵錐。
沈寒枝笑勸:“齊曹公子别白費力氣了。你幫我找一個人,找到了,我便拿出鐵錐。”
區區蛴螬白蟲,何以稱其為公子?傅聲聞不解地惕視過去。
白胖子氣呼呼盤坐在地,雙腮圓鼓,兩手交搭在肥肥的肚皮上,酦酵面團似的胖腳洩氣地一踢一踢,嘴裡嘟嘟囔囔地問:“什麼人?”
“一個女子……”
“女子!”齊曹公子瞬間來了興緻,不等沈寒枝說完便麻溜地站起來,颠着滿身肥肉小跑到她面前嘿嘿笑道,“找女子?那沒問題呀!我最擅長了!”
傅聲聞瞧着那張擠滿贅肉的笑臉,感覺像是被人猛灌了一碗隔夜菜油,心中無比厭膩。
沈寒枝倒是忍俊不禁,半逗半吓道:“是讓你找女子,可不是讓你欺負女子啊!”
齊曹公子撇嘴:“姑娘此言差矣!本公子一貫憐香惜玉……”
“行了。那女子姓孟,乃軍中營妓,隻知她容貌美麗,生過一子,旁的概不知曉。你去打聽打聽她是否還活着,若是活着,身在何處。”
齊曹公子輕輕一哼算是應下,當着二人又變回了白蟲,一扭一扭地從帳門縫隙裡溜走了。
傅聲聞抑住惡心,問沈寒枝:“你怎麼确定他會回來?”
“一日内不取出鐵錐他必死無疑,所以不敢不回。”沈寒枝解釋,“祝濱雖熟悉軍中環境,但向來不與那些兵弁來往,突然跑去打聽營妓的事必定令人生疑,而換做他人去問亦可能傳到何信耳朵裡,那時咱們再想救人便不容易了。這個好色的蟲妖蛴螬經常出現在女子衆多之地,怪癖便是喜歡與女子共眠,但也沒有旁的非分之舉,我想着或許可以叫他找找看。”
“他那模樣……你為何叫他蛴螬公子?”
“他在外自稱姓齊,單名一個曹字,想必是覺得此名甚為儒雅,能讨小娘子的歡心吧。”沈寒枝走到傅聲聞身前,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探究,直視他道,“我說了這許多,你便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傅聲聞知她何意,沉吟良久才開口:“倘若我告訴你,我騙了你,你會生氣嗎?”
沈寒枝似笑非笑:“你先說說騙了我什麼,我再決定要不要生氣。”
“我……”傅聲聞忽有些緊張,嗓子莫名幹澀,同沈寒枝對視這一刻内心竟萌生了強烈的退意,掙紮半晌仍未如實相告,隻使出一招緩兵之計說,“破城那日,我一定告訴你。”
沈寒枝唇角微動,擠出兩分勉強的笑意:“嗯,好。”
自此時起,二人便都沒有再睡着,一個躺在地上,一個躺在床上,背身而卧,各懷心事。直至天色大亮,主将命人吹響号角召集全軍發布要令,他們才同時起身藏身于營帳之後。
誠如尹峰所說,世風日下軍紀渙散,點兵時竟無人發現還有兩個人沒到。
主将何信身居高台,大言不慚、信口雌黃:“軍中有人公然違背與北羌魯圖部的君子協定,大行挑釁之舉殘害魯圖士兵,緻吾朝邊城百姓身陷囹圄,惶惶不可終日!今為重修兩國之好,使吾朝免再遭戰亂困擾,本将下令!命什長祝濱攜女十人、糧十石、戰馬二十匹及兵戈百件送往颍玉城,即刻領兵出發!”
軍伍中偶有竊議聲,但很快安靜下來。
祝濱無視他人異樣的目光,昂首闊步到主将面前,噙着隐隐的譏諷之意高聲應道:“屬下領命!”
而營帳後的兩人不約而同擔心起來:蛴螬還未查出孟氏所在,怎麼能确保孟氏在那十名女子之中?
“恐怕要來不及了……”
沈寒枝飛快思考,倏爾靈光一閃,褪去男衣,一邊拔掉束發木簪揉亂青絲一邊說:“我大概知道營妓被關在哪裡,我現在直接過去找孟氏和蛴螬。你見機行事,出營時再彙合!”
“沈寒枝!”
傅聲聞低聲驚呼,卻晚了一步沒攔住她,惱得瞪圓了眼睛,隻等祝濱一回帳便立馬質問他是否知道營中有一孟氏女。
祝濱一愣,怔怔搖頭:“傅兄,我向來不摻和那些事……怎麼,是發生什麼事了嗎?你臉色怎的這般難看?對了,沈姑娘呢?”
傅聲聞凝重道:“她去找孟氏了。”
兩次提及孟氏,祝濱愈發疑惑,問這“孟氏”究竟是誰。
“說來話長。孟氏本為良家婦,被逼無奈淪落至此成了營妓……總之,她是我們要救的人。本已找到尋人之法,但沒承想何信竟如此迫切,沈寒枝一着急便換下男衣自己去找人了。”
“什麼!這,沈姑娘姿容不俗,隻身去那虎狼窩裡找人怕是——”祝濱大驚,瞥見傅聲聞臉色鐵青,頓将“清白不保”四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焦急地改口,“傅兄!我盡力幫你拖延,你趕緊去找人,隻要把人換到出營的馬車上定能保證無恙!隻不過兵馬糧草何信都早有準備,我也拖不了太久,傅兄務必盡快!”說完便匆匆跑去周旋。
傅聲聞将那十根金錠随身帶着以備不時之需,換上兵弁的盔甲便趕去關押營妓之地,恰好于半路碰見了正往營外蛄蛹的蛴螬。他當即沖去,忍住惡心一腳踩住蛴螬的尾巴,低聲喝問:“說!她們人在哪兒!”
“啊!我……我剛才不是都跟那位姑娘說了嗎!她沒告訴你啊?你先把腳挪開,我跟你說便是!哎呀……那個孟氏找到啦,那位姑娘與她一起,我親眼看見她們被關進了檻車!嘿!你還不快松開腳!真是有失儒雅!”
傅聲聞松一口氣,嫌棄地擡開腳,跑回車隊中。人心松散,旁人隻當他是祝濱手下,并未起疑。
祝濱假借檢查車馬走到傅聲聞身旁輕聲說:“何信另添了十個兵弁随隊同行,說是幫手,其實是監視,或者說是要殺了咱的。我已經提醒弟兄們說話注意,一切等遠離了此地再說。”
“知道了。”傅聲聞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頻頻朝檻車看去。
祝濱慨歎:“放心,她們都很好。可惜隻能救這幾個人。方才何信下令,我還是頭一次希望他能多送些女人過去呢!”
“别急,早晚都能救出來,走吧。”
車隊往颍玉城方向行進,離營半日不見異動。月黑風高之際,車隊行至情人坡,何信派來的那十名兵弁便按捺不住了,隻聽領頭的大喊一句“不留活口”,衆人登時舉刀揮砍。
祝濱等人始終有所防備,又因平日不懈操練,輕易便扭轉了局勢。但同室操戈,即使勝了亦令人唏噓。
祝濱臉上毫無喜色,垂首收刀,眼神木然地掃過橫七豎八的屍體,喃喃自語:“才幾日光景,躺在這裡的便成了軍營同澤……”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祝兄不必感懷。更何況,這些人死不足惜。”傅聲聞指了指檻車裡的女子,意思不言而喻。
“确是有理。傅兄,咱們要不要放了她們?”
傅聲聞想了一下,走到檻車前對那些女子說:“我可以現在放了你們,但你們這麼回去的話,很有可能再被抓回軍營……”
那些女子打斷了傅聲聞的話:
“你們連他們都殺了,又怎會放了我們?”
“是啊,回不回去,到頭來我們都是要死的!”
“……”
啼哭之聲愈演愈烈。
傅聲聞從未應對過這麼多女人同時大哭的場面,一時間手足無措,隻好拔高了聲調又說:“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你們能夠繼續跟随我們!助我們奪回颍玉城!”
哭聲停止了一瞬,可下一刻又更厲害了。
傅聲聞沒法子,看向祝濱,豈料對方更是迅速移開目光,假作未見。
“這位官爺,你還是放了她們吧,我随你們去颍玉城。”
衆人聞聲望去,說話的正是孟氏。其身着單衣,以薄紗遮面,眉目間盡顯哀然之色,被關在檻車内仍挺直腰身坐着,身邊除沈寒枝之外,還緊貼着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娘子。
小娘子說起話來唯唯諾諾的:“孟姐姐,我……我同你一起!在軍營裡若非你護着我,我早死了。”
“媛娘,多謝你陪我。”孟氏拍了拍小娘子的手,柔聲說,“但此行兇險,我不能害你。”
“孟姐姐!我……”
“無妨,叫她跟着吧。”沈寒枝道,“祝濱,你把兩輛檻車的門都打開。”
祝濱依言照做。
沈寒枝率先跳下了車,扒掉死去兵弁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對女子們說:“門開了,是走是留,你們自己選擇。想走的人可以躲在那邊的山林裡,半個月之後再出來方可活命,若是耐不住提前跑出來,便未必能活了。不想走的随我們去颍玉城,我們誓保大家安危。但有一點,進城後切勿多言,須得學會裝聾作啞,否則稍有差池便是誰都護不住你們。”
女子們面面相觑,猶豫了半刻後,一個接一個跳下車往林中逃命去了,尹峰亦在其列。最後,隻有孟氏和緊緊挽着孟氏手臂的媛娘留了下來。
沈寒枝又扒下一套衣裳遞給媛娘:“穿上它,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