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娘幾乎吓出眼淚,驚慌無助地望向孟氏。
孟氏将她護在身後安撫了兩下,問沈寒枝:“姑娘這是何意?”
“我等此行并非送十女給魯圖罕王,而是奉主将之命送去一位……”沈寒枝從頭到腳打量着孟氏,慢悠悠地含笑說道,“……絕色美人。”
旁人皆一頭霧水,傅聲聞卻明白沈寒枝意欲何為,出面解釋道:“魚餌麼,一個便夠了,多了反而礙事,緊要關頭救一個人總比救兩人或者十人要容易。所以還請這位叫媛娘的小娘子換上戎裝,扮作兵弁混迹隊伍之中,以便祝兄能夠時刻保護你。”
祝濱疑惑地指指自己,同傅聲聞附耳問道:“不是要殺魯圖罕王嗎?怎又讓我去保護她們了?”
“不是她們,是隻有媛娘。進城後,我和沈寒枝會借獻女之機,喬裝成北羌人接近魯圖罕,你便帶着弟兄們保護好颍玉城的百姓。殺人的事,我二人足矣。”
“傅兄,我不明白,沈姑娘再聰慧過人、武功再高,那也畢竟是女子,你何以幾次言之鑿鑿地說……”
話音未落,坡路上突然冒出“砰”一聲巨響,驚得祝濱心頭一顫,握住刀柄回身審觀。然看清眼前一幕後,他又震驚不已,張大嘴吐不出一個字:沈寒枝輕而易舉便把那輛空檻車推到坡下的野叢裡,撣了撣手,面色如常地踱步回到押車的位置。
“這……那……”
祝濱語結,半晌緩不過神兒,心道光是木頭車闆或許還不算重,使使勁兒便是女子亦有可能推開,但那輛檻車上架的可是沉甸甸的鐵籠子啊!這沈寒枝怎麼憑一己之力便推倒了?還、還面不改色的……
“祝兄?祝兄!”傅聲聞喚了兩聲,眼底噙着揶揄之色,忍笑說道,“現在祝兄可明白了我為何那般言之鑿鑿?她非尋常女子,祝兄今後自會明白。眼下天色已晚,咱們還是快些趕路吧。”說完走回沈寒枝身邊,與她一同扮作押車兵弁。
車隊複而前行。長夜漫漫,傅聲聞走一段路後同沈寒枝閑話起來:“當時那般緊迫,你怎麼找到孟氏的?”
“蛴螬說孟氏左眼角有一顆淚痣,而且我想起你的那位朋友也說孟氏貌美無二,我瞧着那些人裡屬她最好看……”
“不對。”傅聲聞當即否道,“我覺得分明是你最好看。”
沈寒枝佯嗔蹙眉,無奈輕笑:“油嘴滑舌。”
聽他二人打趣,檻車内的孟氏突然冷冷開口:“姑娘可莫要輕信男人的話,不然到頭來受傷的是你自己。”
傅聲聞笑容頓僵,睨孟氏一眼,嘀咕道:“朋友托我救你,還誇贊你是一頂一的美貌,依我看也不過如此,說話刻薄還挑唆我們的關系!”
孟氏一愣,語氣隐含三分急切:“是誰托你救我?”
傅聲聞打量着孟氏嗤笑道:“你不會以為是方士仲托我來救你吧?一個做出典妻之舉、道貌岸然的小人,你竟還對他報以希望?”
孟氏啞然無語,默默垂淚。沈寒枝見狀,擡腳便朝傅聲聞小腿一踢,竊語責怪:“哪有你這樣專往人心口上捅刀子的!”
“嘶!是她先挑唆你我……”
“關系若牢靠,還怕他人挑唆?”沈寒枝瞪了瞪他,轉頭又對孟氏說,“孟娘子倒也不必對所有男人都寒了心,世間總歸還是有好兒郎的。”
孟氏凄笑:“有沒有的都與我無關了,我這身子……早已不潔……”
念其在軍中的經曆,沈傅都不知如何勸慰。少頃,傅聲聞沉聲說:“錯不在你。”
沈寒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忽問孟氏本名是什麼。
“孟蘿,我叫孟蘿。不過自我嫁作人婦便再沒了名字,隻被人稱為孟氏。姑娘,你問這作甚?”
沈寒枝正色道:“孟蘿,若此次你助我們奪回颍玉城,待他日局勢穩定,我便托人去向官家讨個賞,亦算你護國有功。有了聖恩,你以後的日子也能好過些,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她這話怎麼像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傅聲聞莫名心虛,一聲不吭,連餘光也不敢再瞟向沈寒枝,生怕被她看出什麼端倪,身體和視線都不自覺地探向另一側。
孟蘿啼笑皆非,連連搖頭:“姑娘當真不同凡響,身陷危局還有心思同我玩笑?我明白你的心意,你不過是希望我可以抱着一點希望活下去,可是……太難了。”她惆然長歎,勉強撐起笑顔說,“不瞞你們,我方才本也想逃,可轉念又覺得,像我這樣的女子能逃到哪裡去?逃到最後,終究逃不過因為失了貞潔而被世人唾棄和讨伐,生,不如死。還不如留下來,若真對你們奪城有所助益,那也算我這條賤命不枉活一遭了。”
傅聲聞感慨萬千,不再側身回避,意味深長地歎道:“孟娘子視死如歸,此等氣節已遠勝于七尺男兒,是方士仲配不上你。善惡有報,孟娘子請放心,方士仲不會有好下場的。”
孟蘿悲咽:“方郎是好是壞,都與我無關了。我現在隻想我的兒子,也不知他過得怎麼樣……”
“我們來軍營前路過方家村,見到了那孩子。孟娘子不必憂心,孩子有阿爺照顧過得很好。現下已無回頭路,咱們隻能一步步走下去,事成之後,我們再想辦法讓你們母子團聚。”沈寒枝說。
聽到兒子平安無事,孟蘿又哭又笑,又點頭又搖頭的,語無倫次道:“好!好啊……不!不用了!不見了,求你們别讓他見到我!有我這樣的娘,對他不好……”
沈傅心中皆不是滋味,亦不知道還能再安慰什麼或承諾什麼,一路無言地來到了颍玉城。
此地雖為吾朝之地,卻已被魯圖兵侵吞殆盡,為數不多的吾朝百姓都被迫換上北羌服飾,卑微地匍匐在外敵腳下讨生計,半分尊嚴也沒有。衆人見了無不是捏緊拳頭,持刀的手不住地顫抖,恨意自骨而生。
守城的魯圖兵兇神惡煞地走來,嘴裡叽叽哇哇叫嚷着北羌話,見祝濱一行人無動于衷,以為他們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一氣之下揮拳欲打。
祝濱單手接住對方的拳頭,隻反力扭動了一下,瞬間便令對方疼得龇牙咧嘴。他強行忍住殺心,冷眼瞪之,寒聲說道:“我奉蕈州主将之命來此送禮,聽不懂你在叽哩哇啦說什麼!”
他聽不懂北羌話,魯圖兵亦聽不懂他說的話,兩個人便這樣瞪着眼睛僵持不下。
傅聲聞上前破局,用北羌語複述了一遍祝濱所講,另補充道:“還請小兄弟行個方便,帶我等面見罕王。”
魯圖兵雖有些驚訝,卻并不相信傅聲聞的話,呵斥說:“罕王豈是你們想見便見的!”
傅聲聞微微側身,朝祝濱使了眼色。
祝濱會意,掀開馬車上那塊巨大的油布。魯圖兵看見了糧草,頓時兩眼放光:“糧食!”
傅聲聞料定對方不敢再造次,以退為進,用北羌話說:“我等為兩國邦交誠心而來,既然魯圖罕王不願相見……也罷,打道回府便是。”
“等等等等!”魯圖兵急忙攔住他們,心道若被罕王知道有這麼多白送上門的兵器糧食被自己拒在城外,自己的腦袋可别想要了!他命人趕緊移開城門口的木栅,領着一隊人馬進了城并在一家名為“玉泊客棧”的院子裡停下,“你們在這裡等着,不要亂跑!今晚罕王設宴慶功,到時你們再把女人和糧食奉上,罕王必定高興!”
傅聲聞墨瞳藏鋒,笑意深沉:“好,得見罕王天顔,我等亦深感榮幸。”
魯圖兵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叫出客棧老闆,揮着鞭子頤指氣使道:“把人看好!不然,殺了你!”
老闆年近花甲須發皆白,被魯圖兵一吓當即趴跪在地,不停地作揖。
沈寒枝心有不忍,趁魯圖兵轉身離開之際不動聲色地握住腰間的匕首,恨不得一刀戳穿魯圖賊兵的心口,替老闆出氣。
傅聲聞卻迅速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等魯圖兵走出客棧,他才松開了手,又親自扶起老闆并以吾朝言語安慰道:“不必緊張,我們不會傷害您。”
老闆囫囵哼哧兩聲,擺手請衆人進客房安頓,始終不再多說一句話。
本以為是周遭有魯圖兵監視,老闆不便開口。但沈傅檢查了一圈發現,客棧老闆隻是單純的不喜歡他們,不肯與他們講話。
沈寒枝輕歎:“看來客棧老闆是誤會咱們是吾朝的叛徒了。既如此,咱們誰說的話,他都不會信的。”
“有一個人,也許客棧老闆會信。”
沈寒枝想了一下:“孟蘿!”
于是,她叫客棧老闆送熱水去孟蘿房中,且與傅聲聞提前在房内藏好。客棧老闆一進屋,他們便立刻把人圍了住。
“你、你們要做什麼!”
客棧老闆吓得不輕,手中熱水灑了一地。
孟蘿連忙解釋:“老闆莫慌,兩位不是壞人,是蕈州軍營的将士,來此解救城中百姓,驅逐魯圖兵!而且路上他們還放了許多被蕈州主将送來的無辜女子……”
客棧老闆半信半疑,支支吾吾道:“蕈州軍營?那、那裡竟然還有……有為民出頭的将士嗎?”
此話實令人無言以對。
傅聲聞幹咳一聲,直接問老闆:“您可知道城中還有多少吾朝百姓?”
“哎,不多了,約莫三五十人吧。”
沈寒枝驚訝:“隻剩這麼點了?”
“邊陲小城本來人也不多,戰亂一起,死的死、逃的逃,剩不下多少人了。”
“那麼又有多少北羌人?”
“官兵百餘,婦孺麼,也有,但不多,十幾人而已吧?”客棧老闆有些含糊,搖頭歎息,“哎,具體有多少人我也說不清。那些魯圖兵讓這裡的百姓都穿北羌衣服、說北羌話,聽見誰說的話不一樣便會用那麼長那麼粗的鞭子狠狠抽打!所以啊,大家都是甯可不說話,也不想挨打。這麼一來便是誰都不知道誰是哪裡人了,哪怕同為吾朝子民,見了面也是不敢相認的。”
沈傅四目相對,所憂之事心照不宣:
三五十民,如何救?
北羌婦孺,殺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