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覺糟糕透了。可是它偏偏無法出口,而且必須忍受。
不過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我依舊認為,我們的生活完美無缺。
我爸爸,阿爾伯特•奧□□,我,伊萊恩•奧□□,我弟弟,亞伯拉罕•奧□□,我們家的牧羊犬迪斯科,三個人一條狗,一起住在倫敦西南區的薩裡郡。星期一到星期五,亞伯和我都在家附近的學校上學,爸爸待在他那間光線明亮的工作室裡搗鼓他心愛的木頭,向來無拘無束的迪斯科自由自在地在小區附近晃蕩,亞伯和我放學後,大家通常一起去外面吃晚餐;休息日,天氣好的時候,爸爸會帶我們去野餐,迪斯科興高采烈搖頭晃腦地跟在旁邊。爸爸經常說,等我們稍微大一點,就可以去旁邊的小山上露營,因此每個月亞伯都要滿懷期待地問他我們是不是已經足夠大到能夠出發。我隻問過一次同樣的問題。爸爸回答時眼裡閃過狡黠的光芒。
“哦?等你們可以扛帳篷的時候怎麼樣?”
我再也沒有浪費時間問“我們什麼時候去露營”,可是亞伯看着爸爸的眼神那麼熱切,海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讓我每次都不忍心說出“他是不會帶我們去的”這種話。好吧,好吧。那就等我們可以扛帳篷的時候。
不過除了露營,爸爸幾乎實現了所有他能夠做到的事情。他經常興沖沖地給剛剛放學的我和亞伯隆重推出“奧□□今日特餐”,但是通常,連迪斯科都會不給面子地對端給他的那一份别過狗臉。他還親手給我和亞伯做了有着帆船船頭和扶梯的雙層床(順便說一句,這艘船真的太酷了),即使他很早就已經分别為我們每個人都打磨好了精美的單人小床。
我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爸爸。就算他烹饪的大部分飯菜都那麼難吃,但他調出的熱可可和心血來潮時煮的洋蔥湯堪稱我長達七年的人生中嘗過的最佳口味。
不過他對我們的評價似乎沒有這麼高。用他的話說,我是“令人驚奇的大麻煩”,迪斯科是“有着自由靈魂的遊吟詩人”,全都不受管束,讓人頭疼。隻有亞伯一直規規矩矩,安靜地做我們家合格的漂亮玩偶娃娃。
我是說,亞伯的确很像是一個玩偶娃娃,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他那淺茶色軟毛覆蓋的小腦袋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在幾乎所有測試中拿到A+,和爸爸一樣的海藍色眼睛清澈澄淨,安靜地眨巴眨巴。說起來,我們一家的眼睛都是這種顔色——啊,除了媽媽。壁爐旁邊的那張照片裡,還有起居室牆上那幅和爸爸的雙人照裡,她棕褐色的眼睛都活潑地閃着光,黑亮的長發柔順地垂落在白皙的臉龐邊,笑容像陽光一樣明亮。媽媽。這不算是一個陌生的詞。雖然我認為自己和亞伯一樣,都隻在照片裡見過她,可偶爾腦海裡會閃過混沌零星的回憶片段,似乎和一個面目模糊卻笑靥溫暖的年輕女人有關,總萦繞着淡淡馨香。
爸爸說,在陽光底下我的黑頭發會泛出深酒紅色,和媽媽一模一樣。
“真的嗎?你知道我從來看不見自己的頭發在太陽底下是什麼樣子。” 某一次野餐的時候,短頭發的我這麼告訴他。
“伊萊恩,給你這個。”亞伯在我們驚詫的目光中從自己的背包裡掏出來一面雕飾精緻的銀質小鏡子,一枚齒狀邊緣、三叉葉形的葉子淺淺浮在背面,紋飾繁複細膩。我接過來,對着鏡面背着陽光仔細查看發梢。太陽光穿過濃密的頭發絲,竟然真的映出隐約的棕紅色澤,像是放了太久的櫻桃醬。
“哦……看起來有點像過期的櫻桃醬……”我一邊為了看得更清楚扯着一绺頭發,一邊對鏡子喃喃。爸爸突然看了我一眼,沉默片刻,笑了起來:“你簡直和你媽媽一樣。她告訴我她的頭發在強光下是氧化過度的櫻桃醬色。可是我想到的是橡木桶裡倒出來的陳年葡萄酒。這種顔色很漂亮。”
我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也許。亞伯,你怎麼會帶着鏡子?”
淺茶色腦袋從迪斯科那裡轉向我:“在閣樓上找到的。很好看。“
“那是挺古老的東西……我記得是從你們祖母那裡拿到的。“爸爸帶着沉思的神情歪了歪頭,接着又露出了他開玩笑時候标志性的狡黠笑容,”亞伯,體貼周到的紳士總是要為身邊的女士做好準備,你不妨随身帶着那面鏡子,我想瑪格麗特會很高興的。“
瑪格麗特•詹金斯是亞伯班上最可愛的女孩子,一頭卷曲的金發耀眼得幾乎全校的男生都眼睛發花。亞伯上學的第一天就和我們說起過她。
“詹金斯坐在我旁邊。老是有人在座位周圍晃來晃去,問她要不要水果糖,要不要蘇打水,要不要去操場上玩,還老是有小紙團飛過來打到我。我甚至聽不清楚珍妮弗小姐上課說了什麼。“說這話的時候,他嚴肅地搖了搖頭,”我問珍妮弗小姐我可不可以換一個座位,她看起來好像很驚訝。不過我的新同桌皮特很棒,他非常安靜。“
于是當爸爸知道瑪格麗特是全校最受歡迎的女生之一後,他開始經常逗亞伯。老實說,這一點意思也沒有。亞伯拉罕簡直是全世界最心如止水的孩子。
果然,亞伯一邊繼續收起他的新發現,一邊漠不關心地用問句回答:“她為什麼要高興?女孩子都喜歡随時照鏡子嗎?伊萊恩就沒有經常照鏡子。“
”伊萊恩的頭發太短了。“
“那為什麼隻有長頭發女孩喜歡照鏡子?頭發長度和照鏡子有什麼聯系嗎?“
”長頭發女孩也不一定喜歡照鏡子……我是說,伊萊恩不喜歡照鏡子……“
我越聽越無聊,站起來走到正在和一個薯片包裝袋作鬥争的迪斯科身邊,伸手撕開了袋子,把薯片放到它濕潤的狗鼻子底下。迪斯科滿意地哼哼一聲,把鼻子拱進了那堆薯片裡。我坐下來,給專心吃東西的迪斯科撓耳朵。
爸爸稱贊迪斯科是“非常優秀”的狗。
“自從迪斯科長到能夠吃雜食的年紀之後,我的體重再也沒有因為愛吃零食而增加。”他有一次這麼告訴我們,眼睛還盯着街角小餐館裡服務生剛剛遞給他的菜單。
我和亞伯坐在他對面,交換了一個了然于心的眼神。
迪斯科身上潛伏着強烈的好奇心。爸爸吃什麼,它就一定會叫喚着要嘗一點兒,于是亞伯和我經常看到爸爸在它睡着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潛入廚房打算找點東西吃,可是隻要發出的聲音稍大一些,迪斯科就會從夢中驚醒,然後在确認聲源之後精神抖擻地拔腿狂奔,像離弦的箭一樣射向廚房門,好幾次都因為射得太快而一頭撞在門上或者牆上。
難怪爸爸有着吃蘋果都要對着牆悄悄啃的習慣。
“有時候我真希望能在被子裡吃東西。可惜迪斯科的鼻子實在太靈了。”他合上菜單,沖服務生輕輕招手,“請給我們三份法式洋蔥湯,兩份鷹嘴豆燴肉,四份薯條炸魚。謝謝你。”然後轉向桌子底下端端正正趴坐着的迪斯科,“薯條炸魚,喜歡嗎?”迪斯科濕漉漉的黑眼睛望着他,擺了擺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