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一次不同,此刻的感覺分外強烈和清晰。我能感受到每一處空間哪怕最微小的形變和運動,感官似乎被無限拓寬,氣流的每一絲流轉,霧氣中小水滴的每一次震顫,所有的運動都減緩了無數倍,地面和牆壁上每一塊磚石的凹槽與裂隙,所有的細節都放大了無數倍,無比清晰、毫無保留地争先恐後對我的視覺、膚覺、觸感全方位展現自己。
那股力量恣肆傾瀉,似乎有奇妙的水流在身體裡橫沖直撞地流淌,尋找出口。我能感覺到那些人周圍的空氣像結冰一樣一點點凝聚,逐漸滞塞停息,無法流動——他們的臉色憋得發紅,然後開始漸漸變紫,有人抓着自己的喉嚨跪倒在地,由于窒息,表情越來越扭曲和猙獰——
“停下來!!!快停下來!!!”
雙腿終于軟得不聽使喚,膝蓋一彎咚地跪了下去。牆角,亞伯瞪着眼睛坐在原地,看起來沒什麼異常。心下一松,我捂住突然開始抽痛的胸口,喘着粗氣轉過頭。
銅色頭發的陌生人快步朝這裡跑來,在離我們兩三米遠的地方絆了個趔趄,就像撞上了一塊玻璃,鼻梁上的眼鏡往下滑了半英寸。接着他直起身子,繼續走過來,手臂擡高,袖口帶起一股有力的空氣流動,在我的新視角中呈現出一彎弧形的清晰氣流。然後他露出了那根一直捏在手裡的細長木棍,軌迹複雜地開始揮舞。
我着迷地凝視着他的動作,準确地說,是體會着他揮舞木棍時空氣中線條略顯詭異卻流暢優美的流轉,還有一股陌生能量的交織與彙集——可是漸漸地,胸腔深處的抽痛越來越尖銳,那種全身力氣都被抽幹的感覺從雙腿一直蔓延到頭頂……
現在隻想躺下來好好地睡一覺……
眼前越來越模糊,放大的感官像一扇扇門似的砰砰砰接二連三關閉。我使勁按着胸腔左邊的位置,覺得除了心髒以外,所有的器官仿佛都消失殆盡……太疼了,隻有心髒的抽痛才是真實存在的……
“……逆轉偶發事件小組已經過去了……記憶注銷指揮部隻要派傑拉德克奇就足夠了,隻是幾個麻瓜小孩……”
“……要我說,麻瓜問題調解委員會應該好好向麻瓜政府反映一下情況——”
“這不是他們的問題,我們的小孩子無法控制力量的情況屢見不鮮……”
“可要不是麻瓜們欺負這個孩子,她不會出現魔力場紊亂的……”
“那幾個麻瓜小孩不知道這個孩子是特殊情況……”
隐隐約約的談話聲伴着一股熱可可的香氣,在我逐漸清晰起來的意識裡飄飄悠悠地旋轉。說話的兩個人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還是能聽到個大概。
都是一些我無法理解的詞。
從眼皮透過來一層溫暖的昏黃亮光。我試着把眼睛睜開。
眨巴兩下。
眼前是一片光亮的天花闆,視野内的一隅石膏線浮雕花紋精緻漂亮。
可我完全不認識這個地方。
我撐着胳膊慢慢坐起來,發現自己剛才躺在一張棗紅色的皮沙發上。這個大房間舒适幹淨,整潔得甚至有點空曠,牆上既沒有照片也沒有畫,擺放的幾件家具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了,但顯然保養得當,桌椅和立櫃都光澤柔潤,斂息靜氣,讓人很想上前摩挲一把。
房間中央擺着一張大餐桌,幾杯飲料袅袅娜娜地升騰着香氣,看來是熱可可味道的來源。桌邊坐着之前那個銅色頭發、戴眼鏡的陌生人,一位同樣有着紅銅色頭發(不過夾了幾绺花白)的老太太,還有一個捧着杯子的茶色頭發——那是,亞伯?!
“咳,請問……”
三個人一齊往這個方向轉過頭來。
“哦,你醒了。來嘗嘗這個,身體疲乏的時候,熱可可總是必不可少——”老太太端起桌上的一個杯子,走過來遞到我手裡,笑眯眯地看着我喝下一口。
一股暖流呼地湧向全身。困倦和寒冷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好點了嗎?”她像是料到了我的反應,笑得更溫柔了,“慢點喝。我特地讓本煮了滿滿一大壺,也許你會需要第二杯。”
“噢,謝謝……”我從濃香撲鼻的蒸汽中擡頭,她褐色的眼眸平和而沉靜,但光芒閃爍,精神奕奕。
這個老太太好像精神頭很不錯。
我默默地一面想一面大口灌熱可可,在充斥口腔的甜美味道中整理着腦袋裡各種亂七八糟的疑問。亞伯安靜地坐在桌子旁,眼鏡陌生人偶爾啜一口飲料,老太太注視着我咕咚咕咚進行吞咽動作,沒有人說話。
終于喝完了。我放下杯子深深地吸了口氣,正在為一長串問題蓄勢——
“孩子,先聽我說。”餐桌旁的陌生人對着我點點頭。我趕快呼出那口氣然後閉上嘴。
“我叫雅各布艾什利,這是我母親瑪麗艾什利,”老太太沖我笑着眨了眨眼,陌生人繼續說,“你們倆現在待的地方,是我們家,不必擔心。亞伯拉罕已經告訴我你們家的地址了,等你覺得好些,我會把你們安全地送回去。”
“謝謝,艾什利先生和艾什利太太——”我放下手裡漸漸涼掉的杯子,心裡的謎團完全沒有散去,“可是……”
他微笑着扶了扶眼鏡:“可是?有什麼問題嗎,伊萊恩?”
“可是,對不起,我醒來的時候碰巧聽到了你們的談話……什麼是麻瓜?什麼是記憶注銷?什麼叫做逆轉事故小組——差不多是這個名字吧——而且,”我看着他仍然在微笑的面龐,大着膽子說了下去,“艾什利先生,您一定知道剛才發生了奇怪的事情——為什麼達力他們突然透不過氣來……還有那根細木棍……”
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這太荒唐了。無法解釋的那些事,它們究竟是确切發生過的,還是隻存在于我的想象裡?不對,他們似乎提到了剛才的事故——那麼那些語焉不詳的詞彙,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到底是一個荒謬的玩笑,還是我根本就沒有睡醒——也許我根本就還在盧倫德先生的課上睡覺,又或者隻是在自己的卧室裡做夢,下一秒就會被迪斯科的吠聲喚醒——
雅各布艾什利神秘莫測地微笑着,輕輕開口:“你真的準備好了嗎?”他看了一眼旁邊,發現亞伯也正眼神熱切地緊緊盯着自己。
兩雙閃閃發光的海藍色眼睛。
他不知從哪裡掏出那根細長的木棍,再次擡起手臂,輕巧地在空中抖了抖。
原本空曠的房間裡咔啦咔啦熱鬧地響起來,從地闆到牆壁,從家具到天花闆,一切都天翻地覆地瞬間改變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