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堅硬冰冷的石闆上醒來，呆望着融入黑暗的高聳石柱群，眼睛碧綠的大蛇盤繞其上，把空氣都映出隐約綠光。柱子邊矗立着一座醜陋的巨大雕像，長着猴臉的老巫師目光充滿懷疑。我又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那些蛇也是石雕，隻不過眼窩裡鑲嵌的寶石讓它們看起來像随時要嘶嘶吐信。
我坐起來，揉着隐隐作痛的後腦勺，環顧這座陰森詭異的大殿。猴臉巫師那巨大的腳闆邊，拉文德毫無生氣地躺在地上。
……我們是怎麼到這個鬼地方來的？她後來不會真的哭暈過去了吧？那個發紅光的咒語又是怎麼回事？
“拉文德。”我輕輕搖晃她的肩膀，“拉文德？”
熟悉的聲線悠悠響起。
“你叫不醒她的。”
我全身都僵住了。
不可能聽錯——這聲音是——
英俊的男孩半倚着石柱邊，正在翻閱弗立維之前給我的書。他同日記本裡的樣子相差無幾，隻不過輪廓略顯模糊，周身閃着朦胧的微光。
“湯姆……？”
清瘦的少年頭也不擡，纖長的蒼白手指翻了一頁書，輕聲道：“多麼令人感動啊，你還在為我想辦法呢。”
翻書？翻書！
“我就說過有用的！總會有能讓你繼續存在的魔法！”即便眼下的狀況非常古怪，但我依然高興得差點要放開拉文德，撲過去抱他，“我們查過的某種辦法奏效了對不對？你現在可以脫離日記本存在了！”
湯姆合起書，終于轉過臉來，俊美的面孔上泛起笑意：“再次擁有實體的感覺相當奇妙。多虧了你。”
我注意到他并沒有回答問題，就像第一次見面。
“是哪一種魔法？記憶顯形？還是靈體重塑？你……你會一直待在這裡的，對吧？”
他笑意加深：“你希望我繼續存在嗎？”
“當然！”我脫口而出，“我們是朋友！”
湯姆歎了口氣，帶着點無奈的好奇：“我們定義中的朋友似乎有不同的含義。你真的明白什麼是友誼嗎？毫無意義的牽絆隻是障礙而已。”
我照例忽略他異于常人的腦回路，隻挑自己能夠理解的部分回答。
“你說過信息的價值取決于效用對吧？我想過了，有些事确實知道了也不能怎麼樣，但不是做什麼都非要有意義不可。就像友誼，交朋友不是出于什麼目的，了解和幫助朋友的意義就在于這個行為本身。”
“……因為我們是‘朋友’？這倒是新思路，不基于任何利益考量而發展的人際關系……”湯姆若有所思，“不過你得看到局限性，這種聯系有時會很脆弱。”
“總比建立在利益之上的關系要牢靠吧？”我不服氣。
“是嗎？恐怕恰恰相反，相互利用的關系才不容易破裂，因為人對利益最坦誠。”男孩笑得真摯，“小心啊，在乎的事物容易成為弱點。抛掉礙事的東西才能走得遠，無用的羁絆隻會讓你變得軟弱。千萬，不要，允許自己滑向堕落。”
“牽挂不會讓人堕落。”我反駁。
“請不要誤會，我并不鄙視愛和信任。”湯姆優雅地擺手，“因為愛和信任既有用又方便。讓人們愛上我很容易，也很好玩。”
我完全被弄糊塗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你今天怎麼了？”
英俊的男孩起身，閃爍流動的光點照亮他的笑容。他朝我走來，仿佛行在光束中。
“一無所知、充滿信任的眼神。”他輕歎，“打碎它的時刻多麼珍貴啊，更需要好好品味。”
“什麼？”
“你還不敢承認真相嗎？拉文德·布朗打開了密室，是她導緻了攻擊事件。準确來說，她服從于我的調令。”
“可是，可是這說不通！她怎麼——”
精神不濟的拉文德，臉色蒼白的拉文德，夜半寝室中輾轉難眠的動響……
湯姆貪婪地注視着我：“你還不明白嗎？是我揭發海格的。五十年前打開密室的人是我。你抱着日記本的時間太長了，長到布朗小姐終于按捺不住好奇，打開了它……你常把日記本放在寝室，給了我們很多交流的機會。她是多麼小心啊，每次都會把它放回原位，我幾乎都要開始佩服她了，或者是佩服你，幾個月來都沒能發現。”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讓我以為隻有我能和你溝通！你是故意——”
“不要這麼激動，兩個實驗對象當然比一個更方便布局。你是唯一能進入日記本的人，她隻能和我書面交流。”他不以為意，“我盡心盡力扮演一個嚴格卻風趣的導師，博學而理智的長輩，溫和又客觀的朋友，恩威并重，賞罰分明。我傾聽她的煩惱，解答她的困惑，指引她的腳步。太容易了，奧爾沃特，你都想象不到，我勝券在握到有多無聊。你瞧，愛和友誼多麼經濟高效，人們會自願被這些情感捆住，為我所用。
“我吞食她最隐秘的恐懼，最深藏的秘密，胃口越來越大。我漸漸強大起來，比布朗小姐強大得多，強大得足以向她透露我的秘密，開始把我靈魂的一小部分也向她敞開。”
憤怒漸漸化作無法下咽的硬塊，堵在喉嚨口。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不知道她有多羨慕你……”湯姆帶着殘忍的好奇凝視我，開始背誦日記，“‘親愛的湯姆，伊萊恩·奧爾沃特自己普普通通，所以總喜歡結交那些厲害的人，比如那個仗着聰明就鼻孔朝天的赫敏·格蘭傑，還有大難不死的哈利·波特。她還和韋斯萊家和隆巴頓家的人交好，我很驚訝他們能忍受她的平庸……’當然啦，她也漸漸開始對我和你的友誼心懷不滿，噢，我不能否認，我的引導在這裡面也起了點作用……‘為什麼你總稱贊她的天分？你答應過要做我最好的朋友’。慢慢的，哪怕是遲鈍的布朗小姐也察覺到了一點端倪，擔心我會對你透露她的秘密。‘親愛的湯姆，我不知道那些雞毛是怎麼弄上去的。親愛的湯姆，我不記得萬聖節前夜我做了些什麼，但一隻貓遇害了。我的袍子上沾滿了顔料’……前幾天，那兩個學生遭到攻擊之後，她終于下定決心要擺脫我的控制，但她太弱小，而我已經強大起來……她不停掙紮，煩透了，但她身體裡已經不剩多少生命，她把大部分生命都注入了日記，使我終于可以離開日記本。
“這也有你的功勞呢，奧爾沃特。你把什麼心思都寫在臉上，瞥過去就一目了然。我要感謝你們，這一年比過去半個世界都有趣。你們幼稚，愚蠢又魯莽，但還算可以利用，我甚至不需要費心籌謀。雖然我确信自己掩飾得很巧妙，但鄧布利多還在，我不想太冒險……”
我費了好大力氣，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教我練習無杖魔法？”
“因為好玩嘛。”湯姆把兩條長腿交疊起來，“多虧了你，我的日子變得有趣多了。天賦高又輕信于人的實驗品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我嘗試了一些當年沒能完成的實驗。更别提你那幾乎要讓人笑破肚子的憐憫和愧疚……操縱人心是一門藝術。人們很容易因為虛妄的羁絆而完全交付信賴與忠誠。現在，我的計劃快要完成了，出于友情，我會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沒能抓住這個機會，那我隻能忍痛放棄你了。你不希望我們耗費的心力全都白費吧？”
“……放棄？”
“二年級的小巫師和蜉蝣沒什麼兩樣，你知道蜉蝣吧？夏天夜裡成群的小蟲子，随手就能摁扁。如果一件東西沒有繼續存在的價值，當然會被放棄。”湯姆的聲音如此平和溫柔，好像這隻不過是一場尋常的課後談話，“現在明白了嗎？好奇心會發展成弱點。不是每個人都擁有承受真相的勇氣。”
“……我現在知道為什麼了。”我小聲說。
“哦？”他頗感興趣地湊近幾分，“你終于回過味來了？我的規劃——”
我打斷他，努力平複着呼吸：“我知道第一次見面你為什麼不問我的名字了。因為你根本不在乎，誰對你來說都隻是工具，隻有你自己最重要。”
“當然啦。為什麼要問？你來自什麼聲名顯赫的大家族嗎？”他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根木棍，我愣了片刻，才發現那是我的魔杖，“姓氏，在未成名時毫無意義。隻有當一個人展現能力，大衆才會開始記住那個單詞。名字本身并無價值，人們在意的是它象征的東西——權勢，聲望，财富，力量。我剛入學時就知道，總有一天，每個人都會在我名字的威壓下震顫……言歸正傳，既然已經接近一切的尾聲，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為什麼不是我？你明明也可以控制我。”
湯姆聳肩。
“我原本也這麼想。隻帶你一個來會更容易，但很奇怪，明明你也非常信任我，布朗小姐卻比你好掌控得多——我還比較虛弱，每一分精神力都要高效利用。
“而隻要你在這裡，哈利·波特就一定會來。”
不等我思索這話的意思，寂靜的大廳中忽然響起腳步聲。
“伊萊恩！”
赫敏飛撲過來，用力抱住我。
哈利走在她身後，臉色煞白，看見我的那一刻，像繃緊的弓弦陡然松弛下來，腿一軟，跌坐在我身邊。
“你沒事。”他喃喃道，“天啊，你沒事……”
“我可不确定，波特。”
湯姆挖苦的聲音說。
哈利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我，确定我沒有受傷後，這才轉向湯姆。
“你是什麼人？”
“伊萊恩最好的朋友。”少年微笑。
“他是個騙子。”我嗓子沙啞地說。
“敵意不要這麼大呀。”湯姆露出受傷的神情，“我可等了好長時間呢。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
“Flipendo!”
赫敏的魔杖直指湯姆，但他揮杖念咒的速度比她快得太多，她的咒語剛剛從杖尖萌出，魔杖就飛到了空中。
“Expelliarmus.”
湯姆再一抖手腕，哈利的魔杖也騰空而出。
英俊的少年垂着眼眸，手指在我的魔杖上懶洋洋地摩挲：“假如我是弗立維，格蘭傑小姐的擊退咒會為格蘭芬多赢得幾個學院分。但這支魔杖似乎很抗拒我的魔法。蘋果木？”
我猛然發現，他微光閃爍的輪廓正在穩定下來，而他的實力似乎也正逐漸恢複。我們必須要快——
湯姆并沒有等我回答。
“我有許多問題等着你，波特。比如，你是怎麼在最強大的巫師手中逃脫的？”
哈利瞪着他：“你為什麼關心我是怎麼逃脫的？”
“這個嘛，”湯姆微笑，“因為我就是那位最強大的巫師本人。”
耳中一陣轟鳴，我幾乎聽不清他接下來的話。赫敏緊緊抱住我。
少年在黑暗的大廳中優雅踱步，侃侃而談，描述自己是怎樣讓整個魔法界因恐懼而顫抖，怎樣除掉了所有膽敢反對他的巫師。湯姆·裡德爾的姓名在空中浮動，拼成了“伏地魔”。
“……我僅僅憑借記憶就趕走了鄧布利多，他們口中無所不能的白巫師——”
“鄧布利多沒有離開。”我啞聲道。
湯姆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當然已經走了。他不會再造成威脅了。”
……“隻有當這裡的人都背叛我的時候，我才算真正離開了這所學校”……
“他沒有。”我提高音量，“他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湯姆還想說什麼，但遠處傳來了缥缈悠揚的歌聲。金紅色的大鳥翩然而至，一件東西輕飄飄地落在我們身邊。
“分院帽？”赫敏疑惑地撿起那頂打滿補丁的巫師帽。
湯姆笑出了聲：“真了不起，這就是鄧布利多能給他的得意門生們最好的幫助，一隻花裡胡哨的大鳥，一頂破爛帽子。好啦，奧爾沃特，到我兌現承諾的時候了，機會就在眼前。以你現在的能力，打敗波特和格蘭傑應該不在話下。叮叮，随堂測驗時間。”
“……你想讓我攻擊哈利和赫敏？”我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無法想象自己會比剛才更震驚。
“你該感謝我寬宏大量的許諾。做出選擇吧。”
我站着沒動。
湯姆嗤笑一聲：“啊，也許我要求太高了？畢竟你缺乏野心和膽魄。有時候梅林真不公平，是不是？怯懦的靈魂偏偏擁有驚人的天賦，浪費了多少巫師趨之若鹜的饋贈。”
“你就這麼确定事情會如你所願？難道所有人都隻能被你牽着鼻子走——”
“當然啦。”少年似乎吃了一驚，“人們比你想得要易于操縱得多！足夠了解某個人，就可以通過模拟她的行事方式和思維方法來預判所有行動，我建立的模型通常準确率非常高……你瞧，隻要說我有麻煩，你就會抛下别的事來幫助我；同樣，隻要告訴波特你命在旦夕，他不就亂了陣腳，急匆匆跑來找你了？”
“你怎麼能這樣利用别人的弱點？你真的很卑鄙……”
“好久沒聽過這樣的贊美了。我告訴過你，不要制造弱點。你醒悟得太晚了，是不是？”
“我還為沒早點碰到你而覺得遺憾！”
“即使你沒有得到我的點撥，總有一天也會被世人看見。蒙塵的寶石總會發亮，說不定反而是我比較幸運。噢，你會感到驚訝的，魔法英國有多麼缺乏人才。”湯姆笑意漸深，“當然，前提是，你能活下來。”
我拼命忍住淚水，但憤怒像細小的火焰灼燒着每根血管，加熱眼眶中的滾燙液體，随時要奪眶而出。
但即使氣得快要破口大罵，在心裡的某個角落，我依舊感到深切的難過。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路呢？我在二十世紀傑出巫師裡找你的名字！你本來可以成為和鄧布利多一樣偉大的人，你為什麼要——”
“偉大？鄧布利多？”男孩從容的笑意立刻凍成冰霜，“他們不敢承認，對破敗陳舊的系統進行變革才是最偉大的嘗試！那些蟲子一樣的庸人害怕到甚至不敢直呼我的名字，遑論公平看待我的功績！踏進這座城堡的第一天我就發誓，不會被任何偏頗狹隘的世俗定義絆住腳步，因為我要成就的事業注定無法被大多數人所理解——”
“你把那些叫做‘功績’？”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你殺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在世上隻留下了傷口和痛苦，你把這個叫做功績？”
美豔而危險的笑意在那張英俊絕倫的臉上綻開，仿佛罂粟盛放。
“你瞧，這再次證明，鄧布利多的教育模式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多麼遺憾啊，你的天賦同秉性并不匹配，你沾上了那類人的壞毛病，輕信，易受感動，滿腔熱血，愚蠢的強烈道德感和同情心。現在霍格沃茨裡該不會塞滿了這類笨蛋吧？我真誠地為魔法英國的未來感到憂慮了。”
“……你從來沒被什麼感動過嗎？”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正淌過臉頰，我輕聲問，“哪怕一秒也好，湯姆，你曾經因為什麼人而覺得快樂嗎？”
裡德爾眯起眼睛。
“真新奇，你在同情我？一個馬上就要死去的小女巫，居然在同情黑魔王大人？我為什麼會想體驗蝼蟻的幸福呢？手握權柄就是極樂，絕大多數人甚至不敢想象這種幸福。”
我擦着眼淚，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為這樣的人流淚毫無必要：“……我為你難過。你很可憐，湯姆。”
像是錯覺，他英俊的面孔扭曲了一瞬，但又立刻恢複平靜。
“照例來總結一下，今天你學到了什麼呢？”男孩若無其事地說，“關于友誼與背叛的重要一課。你背叛了我。”
“你也好意思提背叛？”我還在抹眼淚，争取讓聲音比他更平靜，“不要再裝作我的導師了，你真的非常無恥又邪惡。”
“啊，令人懷念。我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贊揚了。”他微微躬身，“多遺憾啊，我們不得不道别了。想象一下，鄧布利多臉上的表情會多麼精彩……格蘭傑小姐，我很欣賞你的聰慧，聽說你破解了密室的謎題。哈利·波特，我們非常相像，可惜離别就在眼前——”
“他一點都不像你。”我大聲說。
湯姆沒理我。
“——不過說到底，原來你隻是憑運氣從我手裡逃脫的。我想了解的就是這些。”
他轉過頭去，對斯萊特林的石雕嘶嘶說話。
“閉上眼睛！”哈利大喊，“他在命令蛇王殺死我們！”
巨大的物體貼地滑行的摩擦聲自背後響起，一聲尖銳的長嘯中，金紅色的影子撲向我們身後。
“那隻鳳凰在攻擊蛇怪！”赫敏尖聲喊，使勁把我和哈利向石柱後拉，“快走！”
巨蛇狂怒地扭動身軀，甩動的尾巴擊中了雕像，石塊簌簌墜落，大廳内塵土飛揚。
湯姆尖利的嘶嘶聲不絕于耳。
“我們沒有武器！”赫敏絕望地抓着那隻破帽子，“鄧布利多給我們這個有什麼用呢？”
哈利一把抓過帽子戴上。
“它甚至沒法防禦！”赫敏說，“我們該怎麼——”
當！
重物撞擊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