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對方裝作聽不見,手拿東西的男人狠狠地拽了一把言俞的肩膀,試圖将他掰過來講理。
真正見到言俞的臉後男生松開了手,嘴上卻不依不饒地吐着髒話,而言俞也因此看到了标簽上的價格——一萬一千八。
他幹一整年才可能存到的金額。
念頭取消後,言俞離開首飾店。沒走兩步,有人從後方拍了拍他,轉頭後發現是同樣從金鋪店出來的兩名女生。
站在前方的那個女生嘴巴張合,眼神飄忽不定,似乎想要看言俞的臉,但對上眼神後又立馬移開。
他讀懂了,女生在問自己是不是住在附近。
因為是女性,言俞防備心有所放松,他點了點頭。
或許是得到回答,說話的那個女生表情變得更加誇張,旁邊挽着她的人拱了拱她的手肘,女生不好意思地往前走了一步,拿出手機,
“能加個微信嗎?”
如果言俞沒弄錯,她說的應該是這句話。
他冷靜地看着對面這位興奮的人,拿出了手機,沒有調出微信二維碼,而是打了一行字。
我是聾人。
女生高挂的蘋果肌即刻垂了下來,換上一副言俞再熟悉不過的反應——驚訝、失落、抱歉,憐憫。
放下手機準備離開,後方那個女生突然變臉,拉住前面在道歉女生的衣袖。
“他怎麼會聽不到?如果他聽不到,一開始怎麼會點頭回答我們的問題?”
道歉的女生醍醐灌頂,似乎被說動了,以一種不敢相信的質疑表情沖言俞皺眉。
“他就是單純的不想加微信而已,整這一出。長得帥又怎麼了?做法真是惡心。我們走!”就這樣一人拉着另一人,隻留給言俞兩個背影。
商場中心,人來人往,言俞面無表情地杵在那兒。他知道,這種程度的沖擊早已不能影響他半分。
-
言俞的聽力是在大一下學期的某一天突然喪失的,那是一個悶熱的早晨。
7月的海城,日出時間早至淩晨五點。七點不到,言俞自然地從上鋪醒來。寝室窗簾合上,錯開的邊緣透出一絲微光。
早上第一節有課,再過十分鐘鬧鐘就要響起,言俞提前關掉鬧鐘,輕手輕腳地下床拿起陽台上的牙刷和漱口杯出門。
早起的空氣很新鮮,整個走廊無比安靜,言俞很享受這份甯靜。
開始察覺不對勁是在公共盥洗室。
打開水龍頭接水,聽不到水流的聲音。帶着疑惑刷完牙,言俞想着或許自己其實還在夢裡?
陸續地,有人拿着盆來洗漱。
過于安靜,明明看到有人張嘴聊天,可卻聽不到絲毫聲音。
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顫抖,言俞心中一邊努力地嘗試感受外界的聲響,另一邊在安撫自己可能還在夢中。
打開寝室門,對床的兄弟上來勾肩搭背,滿臉調侃,大家笑着無聲地鬧着,言俞隻覺得眼前恍惚,心髒像是被狠狠地抓住,劇烈跳動卻喘不過氣。
隻希望等這場夢醒來。
直到第一節課結束,旁人拍着言俞的肩,看到他滿臉的淚水被吓一跳後,言俞最終被室友送到醫院。
他明白了這不是夢,是現實。
父母是第二天早上到的。一晚的火車硬座,推開住院部的門,老布鞋底部沾着家鄉帶來的紅泥零星掉落在白色瓷磚地闆。
看到言俞坐在床頭呆呆地望着窗外,張桂芳行李落在地上,沖上前抱着兒子便開始痛哭流涕。
可惜,言俞什麼也聽不見。
第三天,室友和一些學長學姐都陸續來醫院看他。帶着鮮花和水果,每個人都在給言俞做思想工作,畢竟是突發性病症,來的快去得也會快。
第五天,父親因為需要工作,隻留母親在醫院陪着言俞。診斷結果出來,不如想象中那麼樂觀,絕望傷心變為暴躁和崩潰,母親端來的飯被言俞摔在地上,他抱着頭怒吼,那是他第一次情緒失态。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非得是他?諷刺的是他連自己的憤怒聲都聽不到。
第六天,言茁單肩背着書包出現在病房,他咬緊嘴唇渾身顫抖,目光如劍狠狠地劈向床上的言俞。然後,他扭頭憤恨地離開,再也沒有出現。
第十天夜裡,母親回了病房,眼眶周圈泛紅,明顯剛哭過。見到大兒子,再次崩塌,坐在木凳上轉過身用布滿褶皺的手背擦着淚水。
言俞知道,他要被放棄了。
背着蛇皮袋,手中抱着一個箱子站在火車站。蛇皮袋中是生活必需品,箱子裡是言俞再也用不上的過期榮耀。即将離開這座當初滿懷希冀的城市,與來時不同,言俞的眼中失去高光。
回到鄉下,小地方的人哪懂什麼病,隻知道當年言家父母如何誇贊他家大兒子争氣,考上了個好大學,如今就如何變本加厲地嚼舌根。
作孽的言家。
就這樣,在鄉下過了一年,微信裡與他聯系的昔日同學越來越少,起初大家多少都會關心兩句,到後來言俞隻能在朋友圈看到一張張充滿幸福的笑臉。
所有人都在前行,隻有他被留在了原地。
既然上天收回了給他的饋贈,那麼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得好。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一等獎、全國初中應用物理競賽一等獎、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一等獎、亞洲物理奧林匹克競賽中國代表隊選拔賽一等獎等等,這些無用的紙張被撕得粉碎。
卻在某個停電的晚上,言俞關起房門,點上蠟燭,用膠帶一點點将它們重新拼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