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是上好的凝霜紙,色白如霜,價格高昂。
墨是一等的青麟髓,藥香撲鼻,醒腦振神。
字是不俗的顔公體,筆勻藏鋒,内勁外潤。
若是閑來無事,這麼一張字,被時微生略微熏陶了點子書香墨氣的時歲好還是願意好好欣賞一番,并對着書寫者來幾句贊美之詞的。
可這張用好墨寫的好字的好紙,上面寫的是“賣身契”啊!
她知曉,她弄壞了鶴瑞堂的東西,要賠。
可她不想這麼一賠,就直接搭了三五年進去啊!
瞧瞧這“鶴瑞堂用工契書”上頭都寫了些什麼——工契五年,每日卯末辰初上工,清掃鋪面、整理雜物、研磨藥材、搬運貨物,酉末戌初下工。
天剛亮就得往過來跑,夜幕到才能往家回,除了早中晚管一頓飯以外,沒有任何可取之處!
就算是西街心最黑的富春堂,都沒他上工早、下工晚!
更别提這契書最後面用蠅頭小字标注的她需要賠償的一串數字,真真就是将時歲好看得,心肝脾胃肺,哪哪兒都是疼的!
擡頭瞧了一眼美人掌櫃頭上沙漏上紅彤彤的“一年”,雖說對他活的并不能比契書上寫的工期久而氣順了點,但有些剛剛精神太過緊張而沒問的問題,還是要問一問的。
“明夷明掌櫃,”那張契書上老闆一欄寫了名字,時歲好擠出一個笑來,指着下面天山蜜漿和青瓷圓肚罐的價格,聲音略微發顫的問:“浮翠山山泉水價格高,明州城裡都賣這個價我知道,但您家的天山蜜和罐子是鑲了金邊麼?東街孫記糕餅鋪家稀罕的西域洋花蜜,加上罐子也才賣三兩銀,品質最高的荔枝蜜,加上罐子也才賣四兩銀子,這兩種單賣,買不起您家一個罐子,加起來也買不起您家一罐蜜!這合理麼?!”
她本就因為剛剛疾跑而臉色通紅,這會兒情緒一激動,瞧着更紅了,就跟快熟爛了的奈果皮似的。
明夷盯着時歲好通紅的臉蛋和亂糟糟的頭發看了一會兒,撥了撥算盤上的翠珠,嘴角微微彎起:
“我這天山蜜漿,不僅僅自天山之上的雪蜂蜂巢中來,更是百年蜂王所産,食之延年益壽;而這青瓷罐子,出自名家之手,自是金貴。更何況……”
他用手指敲了敲被時歲好放回櫃台上的契書,聲音略微壓低了些:
“東街孫記糕餅鋪的蜜,可昏不了邪祟的頭。”
聲音依舊是好聽的,甚至因為壓低的緣故,落在耳邊,更像是徐徐清風裹挾着樂聲萦繞。
可是,時歲好卻刹那間後頸發涼,第一次瞧見紙紮人、和紙紮人對視的那種感覺,一瞬之間再次湧了上來。
這時,她想起了剛剛被明夷遞到過面前的紙腦袋,忍不住的用目光去找,下一秒,便看見了它。
破爛的紙腦袋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躺在明夷的手邊,朱砂顔料畫就的靈動五官已經失去了它的神采,那可怖的、裂開的大嘴,也隻剩下殘破發毛的紙邊,和内裡斷裂的竹篾。
但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剛剛明夷抓過的地方,留下了黑黢黢、如同燒焦了一般的五個指洞!
時歲好玩過火燒紙,十分确定那不是單純的抓破,而是燒破的。
“可昏不了邪祟的頭”這半句話開始在她耳中回響,“咕咚”一聲,咽下一口唾沫,時歲好用手捏着腕子上銅錢手串的墜子,妄圖用時微生留給她的開光物增加勇氣。
“你……”她用目光再次打量了一番明夷這個漂亮且脆弱的男人,不甚确定的問:“是神……啊,不,是天師?”
自稱神棍的順溜了,時歲好差點忘了時微生曾經介紹過的正經稱呼。
天師,據說還算是個正規組織呢!
雖說眼前這個更像個書生,且命不長了,但他手上那冒黑氣的傷,以及他這神秘莫測的語氣,指不定就是個身受重傷、既将歸西、故而隐歸的天師呢!
明夷隻拿一雙眼睛看着她,看着她說話,看着她表情千變萬化,并沒有要回答她所問之言的意思。
被這樣拿目光瞅着,哪怕時歲好臉皮再厚,也是會不好意思的。
若不是她的臉已經足夠紅,沒辦法更加紅,盯着她看的明夷絕對能看出她隐藏在心底的不自在。
“你幹什麼!”被看得有些煩了,時歲好瞪過去一眼。
光腳不怕穿鞋的,總不能她瞪一眼,還叫她賠錢吧!
這回,明夷動了。
他轉過身,自身後的架子上取下來一個罐子。
“你師父沒有教過你麼——”他打開罐子,一股香中帶腥的氣味兒飄了出來:“不該打聽的,别瞎打聽;不該動的,别瞎碰麼?”
“啊?”時歲好下意識的發出聲音。
明夷的話題跳的有些快,她的腦子沒讓她跟上。
“我不是天師。”手指敲擊着罐子,明夷聲音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