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肇月近日總覺倒黴。
原本父親被調任歸建業,入了貴人的眼,将被重用。新帝年近半百,目光放長遠些,若站對了隊,熬上幾年,盧家必會更上一層樓。又逢他将娶嬌妻,本是和美之事,意氣風發之時。
一切的改變都在那日——
重回建業,他同舊友們出去吃酒,難免去了風月場所,包間内舞姬輕歌曼舞。他的兩位好友身邊都有莺莺燕燕,而他自己獨酌。
舊友們皆笑他是個木頭,但他隻笑笑不說話,縱有意動,可一想到祁泠,那份心思又淡了下去。
雖說兩心相許、别無旁人是他一時情急許下的諾,時日久了,他倒也實實在在有幾分想要踐諾,同祁泠夫妻情深的心。
他吃了幾杯酒,本欲離開,卻有侍從來邀約,說隔間幾位郎君在宴飲,邀他與友人過去一聚。
同是清流士族,也有差别之分。盧氏人丁稀少,盧父前子弟無能,險些淪為落魄士族,與那些家族昌盛、累世公卿之家不同。
他本疑惑那些名門士族子弟為何主動帶上他,但侍從提及祁家三郎也在,他才想起,那是他未來妻子的堂兄。
可祁泠多年未回建業,又能有什麼交情,連他都忘了這層關系。
但與其交好,總有數不清的好處。他與友人一同前去,結識了謝家、慕容家還有燕家郎君,這些郎君待人親厚,沒有傳聞中的拒人于千裡之外。
他也見到了名滿建業的琢玉郎。
祁清宴身旁無女侍,獨坐一處,案前茶香氤氲,格格不入此地奢靡氣,見盧肇月到此,他神情淡漠,略一颔首以表禮節,坐過片刻就走了。
而盧肇月留下,身份低了一等,不好失禮告辭,胡亂喝酒到晚間,不甚清醒,酒後縱情……次日醒來,他極為後悔,隻隐秘地希望祁泠不要知曉。
好不容易瞞了一月,那舞姬竟有身孕,鬧到盧家,出了風波,祁泠還是知道了。同他吵過後,她根本不理會他送去的信,拆都未拆就遣人送回來。
盧肇月總要提防着她鬧出什麼事來,這幾日總想着要去祁家,見祁泠一面,可建業城中突然多雜事,金執吾手下忙了起來,他脫不開身。
但他知曉,她自己退不了婚,隻盼她早些消氣。
建業人盡皆知,祁家二房當初同祁家長房生了些龌龊,才從祁家宅子搬出,去了江州。多年過去,祁觀複的官職未進分毫,光是祁家二房,不能強迫盧家退婚。
轉眼到了瑞安王妃大壽,皇帝派身邊的大太監去送禮,兩位皇子都在。盧肇月也同父親一同去祝壽,父親趁機為他引見貴人。
壽宴開始前,表妹傳信來,說有要事告訴他,又說是與祁泠有關的。他去赴約,最最倒黴的發生了,兩人走至橋上,方說幾句話,橋塌了。
他救表妹上來的場面被不遠處的郎君娘子撞見,男女衣衫濕透,此事壓到壽宴結束,瑞安王妃要給祁家個說法。
大殿内,盧肇月換了一身衣裳,候了許久,頭發幹透,雙手作揖,解釋道:“王妃娘娘,表妹落水,我顧及親情相救,實乃意外,未有私情。”
他話音落下,有奴仆入内到瑞安王妃旁傳話,瑞安王妃點點頭,奴仆出去一趟,不久,殿門處腳步聲響起,他以為是祁泠,回頭望去。
來人一身廣袖的素衣,發絲用竹簪束起,眉目清疏,郎君清隽,如雪中青松。祁泠落後他半步,兩人一同向瑞安王妃問了禮。
祁清宴開口,“聽聞祁盧兩家的婚事生了變故,祖母年邁受不得打擊,便由我替妹妹做主,來看看出了何事。”
上首的長輩有瑞安王妃和盧夫人,祁家老夫人聽說這事後,定要盧家給出一個說法來,據說被氣得心口疼,先行歸家了。
八成是個借口,又不是親孫女,有什麼可傷心的,不過是當個甩手掌櫃罷了瑞安王妃心裡想着。但她是主人,在她地盤上出了事,還是要解決的,她歎了一口氣,“說起來,也算不得天大的事,落水救人理所當然,人命比旁的都重要,隻是杜家娘子被盧郎君救上來時,許多人都瞧見了……”
這與祁泠的事不同,她救的是五歲的幼童,一上岸銀盤又給她罩了厚實的披風,在場的人不多,隻有幾個仆從。
而這對表兄妹在花牆内一處木拱橋上說話,不遠處就是烏泱泱的郎君娘子們,齊刷刷見到了盧肇月抱着他表妹出來。
女子的名聲毀了,以後恐怕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不會娶她為正妻。
盧肇月的表妹杜仙露也在大殿之中,她站在盧夫人身側,與世人崇尚的清瘦不同,她略微豐腴,嫩白得似上等羊脂玉,長相可人,鼻子和嘴都小小的,兩隻圓圓的眼離得近些,此刻垂着,眼眶紅紅。
祁泠見過杜仙露幾次。
初見在江州,那時她以為杜仙露是來探親,兩家的婚約已定,她便把杜仙露當成妹妹。
兩人一處玩得不錯,若不是她發現杜仙露表面同她癡纏黏在一處,背地裡卻和江州的女娘們說她身世不好,又同盧肇月暗戳戳說她不檢點,從前有相好的郎君的話。
祁泠起初還不解為何杜仙露對她有惡意,直到盧夫人将擡平妻的念頭擺在明面上。
今日再見杜仙露,她看起來像霜打的茄子。祁泠并不打算出聲,以她對盧夫人的了解,盧夫人十分疼惜侄女。
果然,盧夫人蹙着眉,心裡是真抽着絲疼,她這般将面子看得重要的人,今日算是丢盡臉面,各家夫人沒在明面上提,但私下裡不知會怎麼嚼舌。
最可氣的是,這本是她看好的一對,若不是半路冒出來個祁泠,怎輪得到被旁人诘問。
她猜到祁家老夫人不會管祁泠,十年前因為祁泠的身世,祁家鬧了多大一場笑話,沒想到祁家大房還能有人為祁泠出頭。
她擺着長輩的姿态,“私不私情未免太過難聽,嫡親的表妹,泛思怎會不救,不值當這麼鬧下去。将留仙露在盧家就是了。”
倒也隻能是這個辦法。瑞安王妃早就想到了,不然還有什麼兩全的法子?隻是祁老夫人拉着臉,一副非要說法的樣子,她才被迫宴後留人。
此刻她更想回去看自己的小孫子如何了,便圓場道:“事發生在王府,屆時大喜之日,老身定帶着賀禮,親自前去慶賀。”
這已是極大的榮光了。
祁泠本來便打算退婚,又怎能平白無故認下這回事。她唇微張,方要開口,身前的人已然說了話,“不可。”
“婚姻結兩姓之好,倒要弄清到底是盧家同祁家結親,還是同杜家結親。妻妾位不分,恐生大亂。救人乃人之常情,祁家自通情達理不會計較,隻是……孤男寡女為何單獨相會?”祁清宴卻開門見山,不容對面含糊過去。
盧肇月有口難言,是杜仙露引的路,若是說出來,情況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