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來寡言冷淡,鮮少這樣絮絮叨叨,就像是遊子臨行前,密密縫的慈母。
“明日一早,按照約定,清來下山的時候,你也下山去罷。”青雲把最後一件法器收回乾坤袖,替她撫平衣上的褶皺,“下山後無論發生何事,不必、也不準再回來。”
“人不為死人活着,就算哪天浮玉山的人都死光了,哪怕是我死了,你也不許回來、不許報仇、更不必……記得我們。”
甜杏垂眸盯着腳尖,不敢擡頭去看他的眼睛。
因為她知道,青雲的下一句話是什麼。
“無論如何,你在的地方我們也在,都是我們的......”遲疑良久,他終于吐出了那個字,“家。”
“去吧。”青雲眉目柔和,“小甜杏。”
甜杏想回頭,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一股力量死死地壓制着轉過身。
門無風自動,為她敞開,她背對着滿室燭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重新陷入了黑暗。
黑暗中,甜杏的眼淚噼裡啪啦地往下掉。
再見青雲,她又開始恨,恨那些年的時光沒能珍惜,恨沒能察覺師父話中的未盡之意,恨從未認真地和他道過謝。
可惜時間的齒輪不會為任何一個人逆轉,它冷漠地轉動,将那些遺憾通通碾成塵埃。
師父也終究成為了那些塵埃中的一粒。
她流着淚,被時間的灰塵嗆得嗓子生疼,隻能生疏地摸黑往前走。
穿過回廊,前方終于亮起了一點燈火。
有人正倚在柱子上等她。
風吹動他的衣袍,發帶輕揚,落到他的肩上。
徐清來側頭,廊下燈籠晃動,光落在他的側臉,鼻梁上的痣愈發鮮紅。
“甜杏兒。”他懶洋洋地舉起手中漂亮的蓮花燈,“你的燈,給你修好了。”
“咦?怎麼還哭鼻子了?”他揚了揚眉,往前走了幾步,語氣裡帶了幾分求和的味道,“昨日我不是故意捉弄你的。但你就說,你最後是不是吃到香酥鴨了嘛。”
“而且師父這不是已經教訓過我了嗎?現在身上還疼着呢。”
又是一陣風,涼意撲上臉頰,拉回了甜杏的思緒。
“好甜杏,好師妹,”徐清來笑眯眯地往她跟前湊,要用自己的臉頰去蹭她的,“您大妖不計小人過,就原諒我這個小人吧~”
甜杏被他蹭得癢極了,猛地一把推開他,連連往後退了幾步,嫌棄地拿袖子擦着臉頰。
“師妹殺師兄啦殺師兄啦!”見她這樣,徐清來誇張地叫了起來,“酸杏子你殺人誅心啊!”
甜杏:“……”
她不明白,對外清風朗月、溫潤疏離的師兄私下裡怎麼總是這個樣子!
“你嫌棄我!”徐清來繼續指責她,“我傷心了!”
甜杏無語道,“師兄,你也是二十歲的人了,能不能穩重些!”
徐清來還是一幅死皮賴臉的模樣,“我不管,明日生辰還未過,我便是永遠十八!”
甜杏破涕而笑。
見到徐清來的那一刻,在青雲面前的沉重好像一下便消散了,不知不覺間變得輕快起來。
師兄似乎總是有這種魔力。
“師兄……”
甜杏伸出手,像小時候那樣握住他的一截小拇指。
“怎麼?回心轉意了來哄我?”徐清來斜睨她一眼,一雙桃花眼水光潋滟,“哼,我才不接受,除非……”
“除非?”
“除非明日你在劍山等我!”
聞言,甜杏心頭一顫,“為什麼?”
“傻杏子,”徐清來裝模作樣地歎氣,“你到了歲數,該有一把屬于你的劍了。”
“反正我不管,我有禮物要送你,明日我和師父下山祭拜回來,一定要在劍山看見你!”
說着說着,他倒是開始真心實意地擔憂起來,“哎呀,我們小甜杏這麼笨,哪天離了師兄該怎麼辦呢?”
“這樣看來,師兄還是得努力活長點啊......”
聽見徐清來前幾句話,甜杏靈光乍現,像是想到了什麼,卻始終抓不住思緒。
她掐緊手心,說出了和十九年前截然不同的話,“師兄,師父明日也陪你下山祭拜嗎?那、那師父走了,結界怎麼辦?”
此話剛出,耳邊便突然傳來咔嚓一聲,面前的景象開始出現龜裂,像是她問出了超出幻境範圍的問題。
甜杏頓時慌了,急忙追問道,“師兄?師兄?你快說呀!”
“結界?”徐清來被她催得一愣,“師父明日會留分身在山上,和他本人在是一樣的,再說就走那麼一會兒,沒事的。”
“可、可是——”
甜杏還要再問,“砰”的一聲,眼前的一切便如鏡子般,猛地裂成了碎片,石牆慢慢地浮現出一個大字——“喜”。
與此同時,數十枚暗器迎着極其細微的破空聲朝她襲來。
符箓先出,而後甜杏身形驟動,一揚衣袖,往旁邊閃去,險險地避過了大半,卻還是被幾枚刺破了手臂。
随着沉悶的落地聲,眼前的視線變得明亮。
面前是一處窄小的閣樓,右側的樓梯層層旋轉而上,方才偷襲她的暗器,便是從這個方向而來。
腳尖再往前一步的地方,正趴着一個人,身下溢出一灘血迹,不知死活。
甜杏很确信,自己剛才出手的符箓并沒有打中任何人。
她蹙着眉,腳尖頂住那人的腰,用力将他翻了過來。
那人緊閉着眼,濃眉、薄唇,下巴還有些胡茬,卻不難看出年輕時的俊朗。
這張臉,甜杏隻在二十四年前的天驕會上見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