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他想,一切在道途上阻攔他走向一人的,都該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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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了一處深谷。
這個地方是他能找到的,最與外界斷絕的地方,也足夠讓他靜心處理掉劍中的那個影子。
四十九萬道靈符圍困下,劍中的影子越發飄搖。他想,待到劍靈意識消散後,他又會一人獨行,回到最初的平靜。
不過這一次有了變動。他在深谷裡見到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出現時,隻一眼,便能窒息靈魂。那個人身上,有道的影子。
深谷圍困劍靈的三千日裡,他得知那個人叫名為池邑,字守域。池守域,一字“守域”,似乎象征着命運——池守域已被囚于此地萬年。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深谷,隻餘意念,卻萬年不曾消散。無可置疑,池守域所承受的,定是他從未感受過的孤獨。
于是他向池守域問道。
池守域在地上寫了兩個字,他看不懂。池守域也知道他看不懂,于是告訴他:“這是‘往生’,你當何解?”
他說:“輪回故生往生。”
池守域點了點頭:“不過,你若問我的孤獨,我的是失意之‘惘’,而非心向之‘往’。”
他問:“何解?”
“當我站在無數人身前,背負起了一整個種族的命運時,回頭,卻發現他們與自己永遠斷絕,獨留我一人,不生不死,不存不滅。”
“我曾立于紅塵之衆,束縛于輪回之途,方覺欲承孤獨,先起人群。從未自繁華中走來,談何孤獨?一味地尋求一人獨立,那麼所謂的孤獨,隻是自以為的孤獨,無病呻吟。”
池守域拂去地上二字,強調着:“這是‘我的’孤獨。浩瀚宙海,人不過片葉之舟。若站在天目下,人本孤獨,何複求之?”
他盯着原來載着那兩個字的地面,被攝了神,提出了新的,突破他的“道”的方法:“我将引領仙門,作人群之首,而後脫離。”
池守域笑了,評價着:“至高者,極寒也。”
“我不畏。”他學着池守域,在地上寫下了“寒”一字,“以此為門派之始。”
以孤寒之意,證隻影之道。
池守域意味深長地說:“那麼,寒掌門,且走且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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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照池守域說的做了,卻始終不得其法。惘生域已經成為了南域最大的宗門,門下弟子無數,整個南域無人不知“寒掌門”,可他依舊在大道的門前,走失了自己的心。
他在修為上的修行已經走到了盡頭,隻差最後那一點神識上的錘煉突破。
終究還是差了一點。
閉關對他已無用,他于宗門密室裡,再次寫下了“惘生域”三個字,盯了很久。随後又在一旁,回憶着池守域的字迹,落下池守域筆中的“惘生域”。
池守域沒寫過自己的名字,“域”字是他成為一派掌門後,按仙門約定,參與赤渡讨伐知悉赤渡之約後從中提出來的。在看到赤渡之約上有着與池守域身上相通的符文時,他就已經猜到了池守域的身份。不過,這與他無關。
他終究沒能從池守域的孤獨裡補足自己的道。于是,他離開了惘生域,繼續了最初的四處遊曆。
他不知自己走過了多少地方,隻知道來到一個人城之時,有許多人看着他。
在那些人的擁圍下,他到了一座人祠,裡面有着與自己的塑像——至少看起來是。
祠堂裡的文書記載着過去,五濟城的過去。
在他未曾知曉的那些年裡,五濟城遺民跪請仙人量城主因果,記護城之戰中的殺伐之數,建立此祠,企圖以無量功德守護城主一族世代安魂。
“邪修降臨,外敵壓境,城主常公,夫人郭氏以人軀守城門,不死不退,護衛城民離城。”
“族之大善,以民為子,為民請路,府中公子小姐皆作前驅。”
“大公子阻敵一百三十二人,斬首而亡。”
“二公子阻敵一百五十三人,血盡而亡。”
“三公子阻敵三百七十四人,受長槍穿心。”
“四公子負城主遺志,指領全城布防,助城内剩餘三千遺民轉移出城,随後自絕于暗道。”
“五小姐射殺騎兵五十六人,受一箭封喉。”
“五濟城城主全族殉城。”
過去的記憶由寥寥幾頁呈出。原來,他曾經身處人群衆衆之中,隻是自己從未發覺,就像現在的惘生域之于他。他建立惘生域,并不是讓自己身處人群之中。他從未融入其中,便妄想得到脫離後的孤獨,實在可笑。
那麼早在那時,那時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有何不同?存亡之際,他為何不願脫離一切,走向滅亡?
因為他依舊厭煩着死後的一切。死後的世界依舊喧鬧,并非他所求之孤獨。
所以他以為的孤獨,真的是“孤”嗎?
池守域的話再次清晰,如臨耳畔。他厭倦的,不是所謂的人群,而是因果,是輪回。
往生,惘生,不是将自己從萬物生靈中走出,承接那一份失去繁華的孤獨,而是将自己的生命在走上道途後抛去,徹底脫離輪回。
池守域當時那個意味深長的表情出現在識海中,這才是池守域想告訴他的,他的道。
或許,如今的這一切,池守域也早就算到了。
這一次,他不會選錯了。
他将與世界永隔,斬斷一切。以己身死,成就新的孤道,死而後立,既得大道,無謂生死。
他回到了惘生域,最後看了看池守域筆下的字。随後他将這份遺筆封了起來,走出了殿門。
他站在高處,重新審視過往種種,那一點禁锢他的念頭終于豁達,他找到了。
天光現,在他脫離紅塵的那一刻,他用劍斬去了人軀仙體,又在一念之下,化去了所有力量,把自己葬送在了永寂之地。
他終于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