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辭遠已經走了六十餘年,這些年裡,寒儀不知道多少次擦試着溪泓入眠了。
每當他無法靜心調息,也無法入睡時,他總是會想起辭遠。
從幼年時第一次見面時膽怯,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稚童,到意氣風發,身手随着劍心日漸飛揚的少年。
再到後來沉穩冷靜,随他站在群山之巅的惘生域首徒,然後是地牢裡看似倔強,卻背着他在地牢裡一次又一次,認真執着為自己尋找出路的囚徒。還有最後靠在他身後,輕如薄紙,身冷如冰的殘軀。
那一聲“義父”,終究成了自己的心魔。
寒儀第一次用靈力涓洗過劍身時,便發現那把劍裡藏着的金石。
本該在辭遠死後消散的金石,靠着溪泓的溫養,得以留存。
他曾不解,為何辭遠能在自己眼皮底下,研習新的謹生譜。以他的修為,自己怎麼可能在寒辭遠修煉時絲毫沒有察覺到火靈的波動。
可他沒有意識到,寒辭遠當時,用的是金石的靈力。
早在幾百年前,寒辭遠就在自己的火種下藏了一顆金石,藏的那麼謹慎,這一藏,就藏到了死。
他其實知道辭遠一直都有一些收起來的東西,他也知道辭遠該有一些秘密,隻是這份秘密最後的代價,他有些承受不起。
那是寒辭遠死後,寒儀在整理舊物時,才發現辭遠手記裡那隐道心的心法,還有護腕中織入的靈草根。前者幫寒辭遠阻隔了正常的道心探查,後者則靠着吸食金靈的靈草根濾出了靈力使用時存在的金靈洩出,這般内外兼顧,算是金石修士也無所察覺。
還有溪泓,溪泓本由世間金石大能打造,出手時呈金火雙勢也在情理之中。人人都道溪泓劍劍意霸道,即使是火種修士,也能迸發出金石大能的潛力。可沒人知道,那縷金石威能,來自寒辭遠自身。
寒辭遠就那樣用着金石瞞着自己開始改進謹生譜,将金石分在了溪泓上。人劍合一,道心化劍并不稀奇,難的是辭遠又将其分離了出去。
這就恰似他與謹生劍最後的分隔。
寒儀擦拭溪泓時,便好似在和那時候默默努力,卻無人知曉的辭遠對話:“阿遠,無痕當年說的對,謹生譜本就不适合你。”
那是寒儀在修煉上選擇的道,不該是辭遠的。其實對寒儀來說,無痕若是能直接肅清自己,便是最好的結局。
接下來辭遠即位,依辭遠的敏銳,既然能發現自己的不對,那麼在還未被謹生劍靈侵蝕前也一定能發現問題。
然後辭遠不需要在暗室裡小心翼翼地做,該在木澤洞,身邊還有無痕他們護法,或許五十年,或是二十年,便能研出這個方法。
可就如無痕所說,他們之間走不到那一步。
所以寒儀又想,若是他能再堅持久一些,賜道會不會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依辭遠的天資,短短百年便能實現人劍合一的分離,再有百年,會不會還有其他的方法?
隻是一想到這樣辭遠又要忍受百年孤苦,他便痛到恨不得一劍給那時的自己捅死——他遲早該死,隻是現在還沒到時候。
辭遠的遺體還被封于江何意造下的冰棺裡,每年需額外施加大量靈力和精力構建的陣法進行養護,才能保證屍身不壞,靈力不散。要讓辭遠身軀永存,他需要等到惘生域下一任繼承人能擔大任,無痕能安好後,再于天劫降下前自散元神,留下自己的軀體開啟南冥海。
那是惘生域曆代掌門遺體封存的地方,由一位祖師開發,位處世外,沒有活物,同北境的冰淵一般,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絕天道氣息,保修士軀殼留存。
隻是南冥海隻有在掌門身死之時,遺體攜掌門印才能開放進入。哪怕是寒辭遠,為惘生域破萬年局的寒辭遠也沒有資格。
要将辭遠葬進去,寒儀隻能如此。至于他的屍骨,則可以同寒君策一樣鑄入惘生域仙門。
他很清楚,登天途中自絕的懦弱向來為修士所不齒,但他此生,在寒辭遠的心魔下,本也是死路一條。
他抗不過飛升前的那一道魔障。現在的他可以由着自己身上的職責,逼着自己繼續突破,但一旦到了登仙那一關,他就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忘掉辭遠繼而往前走了。
所以,在辭遠的屍骨面前,天雷下的他隻有灰飛煙滅這一個結局——那不如選擇留下這一身仙骨賠給辭遠,對他來說也是正好。
隻是,即使這樣,他也還不幹淨,還不了一分一毫。
辭遠在地牢裡的那些年,獨自一人究竟熬盡了多少心血?自己現在卻隻能彌補給一具屍體。
他的阿遠,真的已經離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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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清晨,寒儀又一次在幻象裡看見辭遠将金石化入劍中,他不知自己阻止了多少次,卻還是在上前的那一刻,眼前人化作幻影。
當寒儀驚醒時,卻見懷中溪泓劍已出鞘,沒了蹤影。
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識海裡醞釀起烏雲雷暴,踉跄起身後,他追蹤着溪泓,以近乎割裂虛空的速度從惘生域内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