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儀對情緒的敏銳度遠高于從前,意識到自己的義子此時恐怕心裡還糾結着之前的“失态”,他蹲下了身:“偶有疲乏,人之常情,不是什麼難于開口的事。”
寒辭遠依舊悶悶的,他可不見義父什麼時候在人前表現過疲态,所謂人之常情,不過是自己無能的借口罷了。
他一想到這些天裡,義父要日夜不休地為了他和惘生域忙碌,自己倒休息得不分場合時間,便更無法全然贊同寒儀的看法:“義父可有疲乏之時?”
寒辭遠難得如此反問寒儀,寒儀愣了一下,又覺得甚是欣慰:“自然。”他當然知道辭遠話中之意,于是又解釋道,“不過我苛責自身,是道之如此,劍之所禦。你們若是皆如我一般,我對自己的苛責豈非毫無意義。”
寒辭遠又不做聲了,寒儀覺得再說下去恐怕今夜都過不去了,辭遠隻會越來越忘不了這事,他隻得改變話題:“到時辰了。”是時候該繼續調息了。
其實沒有什麼規定的時辰。
他牽着寒辭遠的手,來到昨夜的靈台上,熟練地将靈力輸入寒辭遠靈脈,細緻地感受其微末之處的異常,不斷攫取殘留的火種靈力,再以“活”的靈力養護。
三個時辰後,寒儀收回了靈力。
他能察覺到修養過後的寒辭遠體内狀态好了很多,隻是……
“阿遠,你靈台不淨,修行上便多些阻礙,若你願意,可否讓我一觀迷障?”寒儀自辭遠回來後,便一直想與他談此事,但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時機。若是能借着此次靈脈的調養,将心性上的問題一同解決,便是再好不過的了。
“……”寒辭遠沒有想到,明明昨夜自己是沖着義父的異常過來的,現在他還在苦苦思考如何向義父提及心魔之事,義父便先來指他的問題了。
自己不過是偶有偏執,可義父的心魔已然能引發靈力混亂,若要論靈台不淨,到底是誰更需要驅散一番?
寒儀見寒辭遠沒有回複,以為他是不願,也不強求:“無妨,若你何時願意,記得來找我。”
或許是擔心話頭裡的“以後”從辭遠記憶裡被淡化,寒儀又補了一句,“義父一直在你身後等你。”
這話讓寒辭遠心口一澀。
他自然知道,從小到大,義父從來都是這般站在他,站在他們身邊。
不管是他能自由地創下功法百解,還是寒迹能養成随意任性的性子,一路而來,寒儀的身影從未在記憶裡缺席。
寒迹的從心所欲不會受到寒儀的指責,寒辭遠的異想天開不會受到寒儀的數落。世人予他天縱之才背後,是寒儀從未有過分毫猶豫的信任與相授。
指點、論道、器法、秘傳,寒辭遠所需,寒儀從未拒絕,也從未為他所求而為難過。他随口一句的惋惜,哪怕是早已失傳的心法古籍,寒儀也會記在心上。或是在某個前人秘境裡,或是哪個門派的私藏,或是在何處失落的領域,寒儀遲早會将其遞給他。
若說寒辭遠有何資本去推翻改進前人心法,又有何膽量去做篡改萬年傳承那件看似大逆不道的事,除了他本身的天分能力外,他最大的資本和膽量便都是寒儀了。
是寒儀讓他們能毫無顧忌地成為自己。
也就是因為如此,他和師叔哪怕傾盡全力想為義父做點什麼,也總是感覺心力不足。
就如現在,寒辭遠靈台上的小問題他從來都沒放在心上,此時反而被心魔所困的義父提出,本就壓了好幾日的心事在沖動之下開口:“義父的心魔又該何解?”
一晚上被寒辭遠破天荒地“質問”了兩句,寒儀不知是該更欣慰,還是該為如何向辭遠說清楚此事感到為難。
他沉默了片刻。
殿内氛圍驟然靜了下來,本就空曠的掌門殿更顯壓抑。
若是尋常師徒談出這個氛圍,這會兒弟子恐怕已經要開始向師尊請罪了。
可寒辭遠卻隻是不死心地等寒儀開口。
他一邊覺得自己過于沖動,一邊又慶幸自己終于将此事說了出來,義父也能不用再瞞下去。
寒辭遠等着寒儀的答複,但寒儀最終隻是簡短地說:“會好的。”
六十年前,他的心魔症結在于寒辭遠之死,寒迹修為喪失。
一個是離開的義子,一個是擔心着會早早離開的師弟,都讓他識海不得安甯。
但這些年來,無痕穩步增長的修為和平日裡的“胡鬧”,都讓他關于寒迹的心魔之症漸漸消退。
如今,“阿遠回來之後,會慢慢好的。”
寒儀的話再次讓寒辭遠心沉,寒辭遠帶着些任性道:“依義父所言,我的情況也會慢慢好的。”
意識到寒辭遠那份别扭的來源,寒儀說不出别的評價,隻是無奈問道:“你是在意此事,所以不願與我詳談?”
寒辭遠默認。如果他還需要心魔纏身的義父替他耗心勞神地驅散雜念,這與他來說,不如不驅。
“罷了。”良久,寒儀再次歎息着回複。寒辭遠原以為寒儀依舊不願意與他再談心魔的事,焦急之下他擡起頭,卻被寒儀點住了眉心,“若你執有此意,凝神。”
寒辭遠依言閉目。
視覺消散間,萬籁俱寂。本能下,他調動所有感官,不露痕迹地向四周施展探靈之術:這是……義父的識海?
忽然,他被一隻手牽着,往一個方向走去,不多時,他便察覺到有光亮在眼前。
寒辭遠本欲睜開眼,但探靈之術卻在他的腳步即将落地時捕捉到了另一道充滿危險的靈流。
他屏息懸住了步伐,沒有去看義父的方位,隻是細細感受那點藏着的線索。
可即使一探再探,他也隻能感受到那一點微不可察的異常,像是在山野之間,走過林間小徑,推開一扇經久未開的柴木門後,門扉間有一根極細的蛛絲繞過了皮膚。
門後便極有可能是粘膩深厚的蛛巢。
曾學過傀儡之術的寒辭遠自然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觸感——看來,義父對自己還留了一手。
他攥緊了拳頭,心裡有些掙紮。
他已進入義父識海,但義父卻有意将他引向别處,顯然是想拿一個場景來敷衍自己。剛剛探靈術捕捉到的地方,恐怕才是義父真正的心魔之症。
他能感覺到,除了細微的靈力波動,那份心魔下的執念也在挽着他去一看心魔下的場景,隻是義父的理智在攔住心魔的爪牙。
他是否要未經義父允諾便進去,還是順義父心意,裝作無事發生,與義父一同過個場子?
若是按後者行事,還需考量之後是否還有如今日一般的機會窺見心魔,一解沉疴——那畢竟是連義父都沒能完全藏住的心魔,是否真會如義父所說那般,可由時間消磨?
他不能賭那個不确定性。
想通後,寒辭遠心一橫:若是義父當真不容商量地阻攔,他又如何能進去?
于是,蓦地抽手轉身,他便撲入了另一道門内。